潘榮才簡介

來源:文書谷 2.34W

上樑大吉

潘榮才簡介

作者:潘榮才[壯族]

韋甫貴回到“老家”住了七天,就匆匆地返來了。按照壯族地區的習慣,每逢過大節走親戚,總要逐家挨户地被邀去喝“交杯酒”,沒有半月一月的工夫是下不來的,尤其像他這樣“入贅上門”而又久不“串家”的人,就更不用説了,單隻兒時最要好的“同年”便會把他灌得三天也醒不過來。可是,他昨天接到家裏人捎來的口信説,就在他離家不到七天之內,已經把新屋蓋得差不多,明白就請“上樑酒”,要他務必趕回,不得有誤。儘管父母兄弟及親戚朋友們總捨不得,但也只好通情達理地放行了。他大清早搭了兩小時的汽車,下得車來,就一溜小跑朝家裏奔去。

韋甫貴一向很少“串老家”,這回為什麼心血來潮呢?這是由他的一樁心事引起的。最近,這裏搞區鄉建制的試點,正在醖釀成立鄉政府、選舉鄉長;父老鄉親們對鄉制懷着一種從未有過的殷切期望,都異乎尋常地關注。本地有句諺語:“人心是秤”。這話説得很有道理。在鄉村裏,人們平時總是以出“能人”而自豪的,對於冒尖人物的分量,大家都有個底。所以,該選誰早就心裏有數,只等投票揭曉而已。韋甫貴是可望推舉的人選,這一點他自己並不缺乏敏感。也正因為這樣,他打破了“倒到牀上一攤泥”的習慣,嚐到了輾轉反側的滋味,到這時才明白失眠可不是“眼鏡佬”獨佔的專利權。他尋思:明眼人心裏都有一本帳,目下的官是好當的麼?不待説要豁出命去幹,弄不好還會落得個焦頭爛額,吃不完兜着走。別的不説,就連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都很難燒起來呀!誰都承認,現在辦事就好比是劃地牢打拳,有招使不出。遠的不説,單説近的,前任大隊長想在告老之前做一件好事煞尾——把金雞村村前那坍塌已久的木橋重新修建成一座石砌拱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強籌夠了資金,結果還是由於“關係學”不得力,購置和運輸材料方面受阻擱淺,再加上目前大家那種“黃牛過河各顧各”的狀態,最後“壞水”了。事情難辦就難在老是有一種微妙的無形繩索纏手綁腳似的,非把你拖垮不可……經過這麼一番思量,初步想法還是不當這個官為佳;既然不想當,那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先避一避風,拍屁股回“老家”去!不過,事情還得回過頭來想:俗話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避風只是權宜之計,別人硬要選也是註定的。再説,避風並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是這樣一種人,要麼不當,一當就非當出個名堂不可!出於這種想法,他回“老家”是另有謀略的:“老家”也是搞區鄉建制的試點,他們進展較快,先走了一步,他何不趁機向人家新官取一點經,長一點見識?……這就是韋甫貴“可退可進,退是為了進”的“一攬子計劃”。

韋甫貴儘管具有“棋看三步”的精明,但卻怎麼也料想不到,就在他離家幾天之內,家裏人有什麼能耐那麼神速地把新屋蓋好呢?

不錯,近年來他這個“能人”大顯身手,用科學辦法養豬、養魚、種果樹獲得大豐收,攢了一筆錢,拿來造屋綽綽有餘。然而,在我們現實生活裏,錢並不是萬能的;不是有“權力,權力,有權就有力”這樣一種説法嗎?有的人請批造屋的宅基,在採石場購廢料石和到磚瓦廠買次品磚瓦易如反掌,想到就可以做得到。其實,廢料也好,次品也罷,其質量既不次更不廢,因此,誰要是想知道某户人家經濟狀況、社會地位和辦事本領的高低,只需瞥一眼他家房屋的質量和氣派就足夠了!而他呢,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的主意,申請宅基的報告遞上去半年未見迴音,想買磚頭、瓦片和石塊也不容易,總之是八字還沒見一撇呢!

再説,本地習俗該由孩子的大舅爺充當主事人,而他家的這位大舅爺儂亞木不但不是“路路通”的角色,就連個“精仔”也沾不上。豈止不精不靈,還真有點兒“木”呢!記得,小時候剛上學那會兒,韋甫貴跟他是同學而且同桌,算術老師每逢向他提問十位數相加的問題,他總是笨拙地數自己的手指和腳趾,而當自己的不夠用的時候,還得示意韋甫貴暗中把手指和腳趾“借”給他湊數。小時候是這樣,長大了也沒多大長進。前不久,他進了一趟省城,韋甫貴託他順便買一些本省農學院研製的專治雞瘟的特效藥。事前給他交代明白,你要找到這家藥鋪並不費事,它就在汽車站左側不遠的地方。儂亞木問:“不遠?到底有多遠嘛!實打實講不好嗎?”韋甫貴説:“好,那你就從汽車站算起,往前數街燈,第五盞街燈正對的房子就是了。”儂亞木是個認死理的人,到省城後就專選夜裏便於數街燈的時候去找藥鋪。那天晚上,他邁開步子,以汽車站為出發點朝左側的方向筆直往前走。他一邊津津有味地猛吸隨身攜帶的水煙筒,一邊漫不經心地默數着街燈。哦,第五盞到啦,他不問個青紅皂白,三步並兩步地奔到屋前就大聲作唬。可萬萬沒有料到,這家並不是什麼藥鋪子。更糟的是,有個老太婆坐在門前的椅子上乘涼,她既耳聾老背又十足迷信,把“雞瘟藥”聽成了“瘟藥”,以為他故意“咒”她早死,惹得她跳起來把他罵個“狗血淋頭”。他只好自認倒黴,憋着一肚子的窩囊氣,回到旅店裏去。同房有個“精仔”一聽,猜度出這位有點“木”氣的老伯可能在什麼關節上出了差誤,便好心陪他再跑一趟。果然,事情正是這樣:他剛才數的第五盞街燈應該是第六盞,因為其中有一盞貢鈉燈剛好“輪休”,他沒有這個概念,也正在低頭吸煙而覺察不出來,結果漏數一盞,走過了頭。像這樣一位“木”舅爺,怎麼可能有驚人的神通,在短短的幾天之內就把新屋蓋成呢?簡直是不可思議!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現在,韋甫貴心裏懷着這樣一個謎,急急忙忙地往家裏走。

前面,距離自己家院不過目測之遙,一座粗具規模的嶄新房子奇蹟般赫然屹立在眼前。他驚奇得目瞪口呆,更加感到不可捉摸,不可理解,因而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內情。

走近了,走近了,他一大步跨進院門,馬上聽到一陣人羣騷動的驚喜聲。眼前,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場面,上樑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眾人的眼光只盯住他一個人,好比戲台上已經篩響了密鑼緊鼓,單單等候將帥出場了。

此刻,主事人儂亞木在眾目睽睽之下,向韋甫貴投來徵詢的目光。事態已經到了這一步,韋甫貴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儂亞木當堂發出“開始”的號令,那架勢儼然是個得力的指揮員。他似乎已經脱胎換骨,拋棄了平素的窩囊勁,取而代之的是有恃無恐,威風凜凜。誠然,作為一位舅爺,在這一生中難得炫耀自己的時機裏有此等自我陶醉是很自然的;長期未到手的某些東西,在這片刻間得到了彌補。但儂亞木這樣得意忘形的氣派完全超出了韋甫貴所能想象的範圍。就在這有聲有色的號令中,韋甫貴聽到,不,感覺到當一個人認為自己背後有可靠支持的時候,他就會就得腰硬氣粗,變得高人一頭。

立刻響起了鞭炮聲。這鞭炮非同一般,它從一枝長長的竹竿頂端懸掛下來。“二踢腳”的蹦達使得竿子上搖下晃,一起一伏,越發加強了聲波的衝擊力,產生一種震聾發聵、驚心動魄的威勢。在鄉村裏,沒有比上樑時的鞭炮聲更能動人心絃了。人們每逢聽見這種鞭炮聲,心裏總是驟然亮堂起來。

在鞭炮聲中,伴隨着一陣“嘿嗬”的吆喝,人們猶如羣蟻抬物般扛起了屋樑。這屋樑,既粗又長,外加一層鮮紅的油漆,還有“上樑大吉”的彩頭,特別生色惹眼。只要一瞧,你就會感到氣派十足。而那大梁下肩膀挨肩膀排列着一長串扛抬者,更是大壯聲威。

讀者也許會問:用得着那麼多人嗎?原來,這是壯家人的傳統風俗:“一人有難大家幫,一家上樑眾人抬。”凡是上樑,人們大多愛來助興,不管是否近親遠戚,願意者皆受歡迎,一律同飲“上樑酒”。

不過,今天的場面確實很有派頭!看吧,當中有那麼多頭面人物為之添色增輝。你會清楚地感覺到,本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正是由於有了這一點,當事人的優越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局外人都得刮目相看。一眼就可以看出,大舅爺儂亞木頭心甜滋滋的,一心一意地陶醉着,露出一副自鳴得意的神態,就好像在生活當中,再沒有別的事情能比此時此刻所能給予他的,更能使他滿足的了。

韋甫貴若有所思地站着。他敏感到這只是一個開幕式,正戲還在後面哩。他這個人總是喜歡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但又不得不耐心地等待着事態的發展。

這時,一位老人開始找機會跟韋甫貴攀談。他從一開始就呆在韋甫貴的身旁,但卻一直沉默不語。他一頭銀髮,氣宇非凡,具有一個鄉村長者傳統的特點:嚴肅、穩重、慈祥。不必説,他是個極有影響的人物,而遇事總喜歡退居幕後,運用自己的威望去支配事態發展的趨向;所有那些鄉間鄰里的紛繁複雜的棘手問題到了他手中似乎都輕而易舉地能夠解決。人們都一致尊稱他為“老伯爺”。

這當兒,老伯爺正在向韋甫貴一頁一頁地“打開”扛樑人中的頭面人物如何為這次造屋而出力的“功勞簿”。

“阿杰很賣力氣。多得他親自出馬催批,才把‘地皮’落實到手。沒有‘地皮’,豈不是雲頭上栽花,想得美?”老伯爺可真是畫龍點睛。

阿杰,年青時是個相貌堂堂、一表人材的“靚仔”,且又精明過人。開始,他官運亨通,蠻“撈得起”的,可惜總是在提拔的關節上犯“風流”癖連栽跟頭,“跌攤”啦!鍾愛他的那位領導恨鐵不成鋼,講過這樣的話:“阿杰,你只是貪一時的得意,帶來了終生的失意呀!”他無言以對,啞口凸眼。是呀,他確實未能珍惜曾經有過和將會有的一切;由於自己的過失,他的一生才過得如此平庸無味,正如俗話所講:“自己打掉的牙齒,只好連血一起吞進肚裏。”不過,他並不甘於寂寞,總喜歡錶現得高人一等。單憑他關係學玩得轉而把副業場搞得“呼呼響”,即足以使他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了。他最樂意別人把他看作莫測高深的“路路通”,看作無權卻有威的重要角色。每逢新的當權人物上台,他都恰到好處地露一手,既是巴結同時又表明了自己的存在價值。比如,韋甫貴的新宅基,報告打了,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然而有些事在今天不催就等於拖死,而這個“催”字談何容易呵!此事可真是非阿杰不能。他在着手之前甩出了三張“王牌”:假借現任縣委第二把手、曾經鍾愛過他的那位領導的“虎威”,這是其一;其二,調動他的人事神通;其三,虛張宅基的主人就是未來鄉長的聲勢。結果,問題輕而易舉地得到了解決,而他也白撈了個“順水人情”。無怪乎,他眼下扛樑時以“頭功”的身份當仁不讓地出現在排頭了。

“阿炳也出了大力。買屋基的料石,多虧了他。”老伯爺的話總是簡明扼要。

阿炳,是彩石場的場長。別看他天天跟堅硬的石頭打交道,可他十分敏感地意識到自己的地位並不像石頭那樣堅硬,沒有人撐腰馬上就得垮台。他一向能對周圍的人作出敏捷的判斷,知道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當然也就準確無誤地抓住了這個獻殷勤的機會。確實,他領“二等功”是當之無愧的。

“阿壽同樣出了大力氣。磚瓦完全由他一手包辦了。”老伯爺又説。

阿壽,是個很特殊的人物。他原先當了好幾年党支書,不但推薦大兒二女到大學去當工農兵學員,就連不少親戚也沾光到城裏當工人,最後他也一蹴調到縣辦磚瓦廠去了。人家在背地裏説:“可惜他的老婆太老,滿仔又太小,要不也當了工農兵學員!”如今,他眼看自己的滿仔已經長到年齡,打算送去參軍。他那萬無一失的觸角當然會準確探明動向,於是果斷地插了手。往常,他什麼都可以答應,可是什麼都不算數;這回可好,説到做到,一下子就完全滿足了要求。能不算他是“三等功”?

驟然,一陣歡呼聲打斷了老伯爺的介紹。原來,扛樑的人們已經完成使命;下一步要把大梁升到屋頂上,那是另一檔事了。他們在散開以後,輪着走到韋甫貴的面前,喋喋不休地講些老生常談的“吉利話”,而他們的這些話雖然動聽,但總顯得有些摻假的成分。那神情分明是隱含着潛台詞,活像贈送了什麼寶貴的禮物,將會使別人永久欠着他們的情似的。

韋甫貴當然明白這個意思,體會出勿須用言語表達的含義,也清楚地知道他們希望他説什麼。但是,他不願意給他們回敬那些千篇一律的客套話。敏感的神經告誡他:一言既出,隨後而來的將會是什麼,即使是虛應對付,他們也會像喝酒一樣,嚥進肚裏便陶醉起來……當然,韋甫貴不能沒有起碼的禮貌,報以一笑是最恰當不過的。

在這一刻鐘的時間裏,韋甫貴初次感覺到,在他周圍有一隻無形的網。他在被作為鄉長候選人之前還什麼都沒有,可是以此為分界線,這以後就在不知不覺之中有某種東西正悄悄地迅速滋長;當你一旦明白它的存在,它已經把你纏繞着、包裹着,而且越收越緊。

驀然,韋甫貴發現,自己所走進的吸引圈原來卻是個包圍圈。他霎時間什麼都明白了,感覺到心中的一切都意想不到地豁亮起來。正是在此刻,他才突然清楚地看到了生活中一切事體之間的內在聯繫,明白了大舅爺並非一夜之間變成什麼“能人”,而是在他的背後……

面對這種嚴峻的處境,韋甫貴腦子裏閃過這麼一個念頭:做人難,做一個真正有所作為的人更難!眼前,就得有勇氣在定型了的牢固生活方式中突圍出來。而突圍,可真是談何容易啊!

這時,又響起了老伯爺的聲音。他説:

“阿義的情是要領的。沒有他疏通運菜車拉石片、磚瓦等一應材料,那就什麼都變成了肥皂泡。”

阿義,是縣裏果蔬公司派來的老菜農。記得,他大前年到這一帶開闢蔬菜基地,隨身帶來了技術和良種,聲音誰倘若願意接受他的指導而用自留地作為試驗,保證產量翻兩番。可是,誰也不願意用自己的自留地“押寶”。鄉間的生活常常是這樣:越是落後的地方越是守舊,活像使順手的老闆斧,換了新式的反面感到彆扭。就在這個當口上,有文化有見識的韋甫貴卻主動“敬神入門”……後來,大家“眼見為實,跟着得吃”,這才打開了遍地開花的局面……前幾天,他一聽説韋甫貴的家裏人為運料問題感到棘手,便自告奮勇出馬,趁着運菜放空之便,叫司機們幫忙順便裝拉。這一舉動,竟獲得了令人驚訝的意外奇功。應該説,他對韋甫貴造新屋完全是樂於相幫,根本不打算得到什麼私下裏的報答。如果説他對韋甫貴可能當選鄉長也有濃厚興趣的話,那就是真心誠意盼着有個好鄉長,這將大大有利於他在這一帶負責指導發展蔬菜業的工作。所以,他便樂陶陶地跑來為新屋上樑助興。

“阿方的意更難得,他把自己準備造另一座新屋的木料借出來不算,還叫兒子開拖拉機幫忙運材料。”

阿方,是個不折不扣的農民。以前,他還是個蠻有名的“睡死龍脈”的懶漢呢!別人出集體工,他老賴在家裏睡覺或閒逛,每逢到了圩日,便上山打柴賣。隊幹部拿他沒辦法,相反有點兒怕他,這是因為,他有的是時間,可以大量聽到幹部們的“隱私”。誰要是觸犯他,他就拋出“黑材料”。一晚,他踅進大隊部,看見大隊幹部吃夜宵,仔細一看,是擺鴨肉宴,便厚着臉皮坐到首席上。大隊幹部們誰也不敢吱聲。為什麼?理虧呀!副業場的鴨子時常減少,都是這幫“抓鴨虎”作的怪。當時,有人出面圓場説:“按壯家風俗:見者有份。添雙筷吧!”他立即説:“不用,我有。”然後慢條斯理地從衣兜裏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筷子,又當仁不讓地夾了“頭箸”……這幾年,他家發了,變成了另一個人,逢人就説:“現在的政策,是抽懶筋的政策。嘿嘿!”……要説贊成民主選舉鄉長,他是最熱心的。他有自己的盤算:要保住今天的日子,就不能讓“左撇子”的舊隊幹留在台上,非得選有文化、夠膽略、敢冒尖的牽頭人上馬不可。懷着此等心理,他真心推舉韋甫貴上台,十分樂於為他“捧場”。

眼前,阿義和阿方正在高興地為升樑喝彩。他們兩個既不故意跑到韋甫貴面前賣乖邀功,也沒有譁眾取寵的意思,而是表現得像一個人把自己的事情辦好了的時候那樣的激動,那樣的歡喜。

哦!生活本身就是豐富多彩的,它猶如多稜鏡,有令人憂慮的一面,也有令人高興的一面。

韋甫貴感到內心一陣激動,陷入了沉思。他興奮地體味着一種被人信賴的温暖,感覺到有一個閃閃發光的小火花原來深藏在心底,現在一經陣風吹拂便變成火焰,一下子燃遍了全身。多年以來,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振奮的感覺,渾身的每一個感官也從來沒有這樣充滿過活力。

此時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大梁升到了屋頂啦!大舅爺儂亞木眉飛色舞,把事先準備好的糖果和小粽子拋上屋樑,讓它們像仙女散花一樣掉下,逗引成羣的小孩搶拾,造成一片歡樂的氣氛,然後又以前所未有的矯捷行動,手提一隻裝有大公雞的竹籠子,登上屋頂。

讀者也許會問:大公雞派什麼用場?按照壯家風俗,大凡新屋上樑,都抱一隻大公雞放到屋頂的大梁上,讓它身置高處放聲啼叫,取個好兆頭。這隻大公雞叫做“叫鳴雞”。它將會被主人敬重地視為吉利的象徵,在家裏長期供養,不得宰吃,直至老死為止。

儂亞木別的本事不大,對雞的研究倒很有一套。他從小跟着阿爸在鬥雞場上廝混,長大後自然而然地成為鬥雞裏手。所以,不但諳熟鬥雞這門行當,而且還懂得怎麼挑選“叫鳴雞”。目下恰是他大顯身手的最佳時機。

正當其時,儂亞木站在屋頂高處,把大公雞從竹籠裏捉將出來,捧在手上。這個舉動,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心:他究竟在幹什麼?往常,是把大公雞裝在籠裏擱置屋頂上,任由它什麼時候啼叫,之後再取它下來。眼前,儂亞木卻獨出心裁,一手捧着“叫鳴雞”,另一手偷閒從腰間取出一隻葫蘆,又用嘴對準葫蘆口一吸就吸了一口泡藥酒,然後猝然噴在雞頭上。只見那“叫鳴雞”猛一顫抖,接着撲打翅膀,昂頭引頸,“喔喔喔”地放聲啼唱。這一手絕招,博得人們的連聲讚歎,掀起了雀躍歡騰的高潮。

連老伯爺也禁不住忘情地笑了。他説:

“看到這樣的熱鬧場面,你應該高興。”

頓了頓,他又説:

“我猜得到你的心思。你可能覺得這是一種過分的捧場。我覺得,這種捧場沒有什麼不好,相反倒是十分需要。我明明知道,你回‘老家’是想躲風,拿不定當鄉長的主意。正是為了這,我要借造屋的機會鼓一鼓氣,把眾人選你的火煽旺,把你逼上馬來……”

韋甫貴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老伯爺才是真正的總導演!如果他在此之前沒有感覺到,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老伯爺的苦心所在。

“你放心,你家造新屋沒有什麼不合章程的地方,一切材料都按價付錢,並沒有討什麼‘次品’的便宜;所有手續也是按合法手續辦妥的。全村各家各户都造了新屋,你是最後一家,難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嗎?要説有什麼毛病,那是我的錯。”老伯爺懇切真摯地説:“要知道,大家都盼着你當鄉長,這就叫做民心。它比什麼都寶貴啊,我為你感到高興!”

韋甫貴默想了一會兒,説:“這個鄉長不好當呀!”

“就因為不好當,大家才選你出來當。”老伯爺説,“像吃豆腐那麼容易誰都可以;頂天椒呢,那就只有不怕辣的人才能吞得下去。”

最後一句話,勾起了韋甫貴的一段回憶。前兩年,韋甫貴當生產隊長時,帶頭搞包產,惹來了縣派的工作組,是老伯爺和父老鄉親們護着他,硬頂着也就挺過來了。那時,老伯爺就對韋甫貴講過同樣的一些話,正是這些話給他鼓舞和力量

“你知道,現在的事情很不好辦。”韋甫貴又説。

老伯爺接住話頭:“不好辦?”阿木不是把不好辦的事辦成了?難道阿木的本事比你強?不!阿貴,你是舞龍頭的角色,這個龍頭你非舞不可。”

韋甫貴聽着聽着,心潮被老伯爺鼓動起來,胸中充滿着一腔進取的熱情。一個最普通的道理疾如閃電,從他的心裏劃過:都説事情不好辦,其實就看你肯辦不肯辦!更重要的還是要有人去辦!……頓時,他腦子裏冒出了一個計劃。於是對老伯爺説:

“老伯爺,你們要‘逼’我上馬,我可反過來逼你們‘扶’我上馬呵!”

“嘿嘿嘿!”老伯爺舒心地笑了。“好!人心換人心——我們真情實意‘扶’你。”

該是喝上樑酒的時候了。韋甫貴、老伯爺和大家一起入席。酒過數巡之後,那個從前的懶漢、如今的暴發户阿方端着一碗酒,來到韋甫貴的面前,大聲問道:

“阿貴,我們想選你當鄉長,你當也不當?透一句話!”

“選我?”韋甫貴此時已是胸有成竹,便從容不迫地拋出剛才思謀的“計劃”來:“如果我被選上,那我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重修村前那座石砌拱橋。這就得靠大家扶一扶啦!”

話剛落音,老伯爺馬上説道:“好!修橋就照造屋的辦法,‘黃猄走舊路’嘛!眾位説,好不好?”

“好!好!好!”回答是一片爽脆的贊同聲。

阿方舉起手中的酒碗,先看看韋甫貴,又面對大家説:“好!一言為定。來個‘下巴向天’吧!”

韋甫貴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下面,出現了一個更加熱烈的場面。所謂“下巴向天”,是本地人用壯話形容“乾杯”的説法。豈止乾杯,還幹碗哩。多麼痛快!多麼豪爽!

這次上樑酒喝得真過癮。平生第一次,韋甫貴真正感受到:“酒能給人一種非同尋常的熱力,一種非同尋常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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