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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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樹課文研討

王鼎鈞簡介

課文研討

一、整體把握

這篇散文通過描寫一棵大樹長年造福於人類又最終被人類伐倒的故事,表達作者對大樹命運的痛惜,以及對都市文明發展的利弊、人與自然的關係的深層思考和深重感慨。作者以第三人稱客觀地敍述大樹的故事,表情達意儘量節制而含蓄,使文章意味深長,讀者可以從字裏行間讀出作者的思想感情來。下面從課文的主旨、思路章法和語言特色等方面作一些分析。

全文大致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從開篇到“一釐米一釐米地向外”):描寫早期的大樹。作者在這部分寫大樹的形象、經歷和對人類“友善”的情況。概括地説寫了三方面的內容。大樹有奇特的容貌:它老態,佝僂,但堅固穩定,繁密茂盛,這是粗看時的容貌;它有黴黑潮濕的皮層,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樹身像生鐵鑄就,這是細看時的容貌。大樹生活在特殊的環境中:站立在泥濘的馬路邊,周圍有幾處老式平房,一片破敗、荒涼景象,此情此景遠離現代文明。大樹對人類大有功德:面對肆虐的颱風屹立不動,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成為生命界蔑視和抗擊颱風的榜樣;有人到樹身的洞裏插一炷香,祈求平安,獲得心理安慰;在炎熱的夏天,它撐開千掌千指托住陽光,給行人陰涼和清靜,給鳥兒棲身之所;在夜晚,給情侶們以温馨的感覺;它還“一釐米一釐米地向外”擴張着蔭庇的面積,滋潤着周圍更多的泥土,為人類帶來更多的福利。總之,大樹狀貌不凡,實為世間珍奇之物,又代表着一種古老的田園風光,一種平和、安詳的精神;大樹通人性、講人情,不見其利己,只見其利他,甚至有某種特殊神性,自久遠的年代以來靜靜地、默默地庇護着人類。

第二部分(從“但是,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到“在星空下仰望上帝”):描寫近期的大樹。在這一部分裏,可以看出現代文明對大樹生存的負面影響,造成人類發展和自然環境保護的難以調和的矛盾。首先寫了大樹與外界環境的矛盾衝突。高壓線、公寓、公路、公共汽車、計程車……接踵而來,大樹領地古老的田園風光一去不復返了,大樹自身也淹沒在滾滾黃塵裏和焦躁惱怒的喇叭聲裏,“那一片清陰不再有用處”,也就是説人們竟然質疑大樹存在的必要性。其次寫了大樹自己內心的矛盾衝突。作者假定大樹有感覺、知覺,有靈魂、性情,所以引發大樹的深刻自省。大樹一方面明知早晚面臨引頸受戮的命運,另一方面又不可能遷徙逃亡,只能“效死”於泥土,“綠着生,綠着死”。但即使這樣,大樹仍默默地作貢獻,在一重又一重死魚般的灰白包圍之下,連根鬚都被壓路機碾進灰色底下,它仍在雨後顯出葱蘢滴翠,綠得深沉;在比貓步還輕的毛毛細雨中,醖釀着詩意,“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勞無用的貢獻”。由此可以看出大樹除無私奉獻的精神之外,還有忍辱負重、胸懷豁達的品性。

第三部分(從“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到結束):描寫現時的大樹。此前是對大樹的一般性敍述;到了這一部分,文章轉為具體描寫,作者對大樹的最終命運作了關鍵性的描述,並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憤恨之情。這是全文寫作重心所在,大致寫了四件事:一是醉漢駕車出事,二是電鋸鋸倒樹身,三是清道婦講述螞蟻國故事,四是挖樹根、平路面。這幾件事本身具有隱含的傾向性、思想性。首先,這幾件事似是前後相關聯,有順承關係,但是後三件事竟由醉漢駕車生禍這一事而來,顯得頗為滑稽、不合情理,可以體會到作者的批判態度。其次,電鋸鋸倒一棵親近人類善待人類的大樹,有違仁義之心,“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這樣的描寫真慘不忍睹;借清道婦之口講述螞蟻國大搬家,“它們來參加樹的葬禮”,充滿悲壯的氣氛,從動物王國裏也看出惻隱之心。動物王國的惻隱之心也是作者的惻隱之心。此情此景,不須特意點明,讀者即可明瞭其中的意藴,但文章中帶有傾向性的字詞語句更能表達作者命意、文章主旨,也就是説作者情不自禁地表達了憤恨、悲哀之情,儘管表達得含蓄,例如把鋸樹説成“屠殺”,説成“葬禮”,把鋸樹人説成“劊子手”等就是例證。

本文按大樹生命經歷的順序敍事,以描寫和敍述為主,少有議論,這一思路和寫法的特點值得認真品味。有關大樹之事可述者甚多,文章僅述大樹有益於人類的情況和被人類所伐倒的情況,從矛盾對立的兩方面寫,具有深刻的意藴;按時間敍述,越是久遠的敍述得越簡略,越是近期的敍述得越詳細;將大樹的具體形象描寫放在文章較前的位置,意在先給讀者一個鮮明的和整體的印象;中間穿插一些傳説,豐富了文章的內容,增添了趣味性;寫大樹的早期、近期和現時的分段,都有較為明顯的語言標誌,即第二部分開頭有一“但是”轉折,表明另一種相反或矛盾對立的情況將要講述,由早期的大樹自然地過渡到近期的大樹,第三部分開頭説“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表明某一具體事件將要講述,由寫近期的大樹自然地過渡到寫現時的大樹;文章最後寫道:“現在,日月光華,周道如砥,已無人知道有過這麼一棵樹,更沒有人知道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以敍述結尾,不作議論,好像“平淡無奇”,但“平淡”之中有深意,隱隱地透出一種悲哀、幽怨和憤恨的情緒。總之,文章按大樹生命經歷的順序敍事,是因為大樹的經歷本來就具有感人心魄、啟人深思的特質。

本文語言特點,是生動、老練、簡潔。有許多生動活潑的寫景狀物,成為文中的“亮點”,如寫大樹的形態,“樹頂像剛炸開的焰火一樣繁密”,比喻非常奇特,形象感、動感都很強,絕非文學新手所能為之;又如寫入夜後的大樹,“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跌進樹葉裏匯成敲響路面的點點滴滴,泄露了祕密,很濕,也很有詩意”,完全是詩化的語言,“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可謂神來之筆,寫出了細雨的真切形象和作者的獨特感覺。作者文學功底、語言功底良好,愛化用文言,生出新意,如“星臨萬户,天象莊嚴”,“日月光華,周道如砥”等,都是作者化用文言又加進自己造句技巧,來表達全新的思想感情的語句;再如講述樹的命運,“啊,啊,樹是沒有腳的。樹是世襲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樹離根,根離土,樹即毀滅”,“一切預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在多言”,這樣的短句比比皆是,都是用簡省的語言文字來表達豐富含蓄的思想感情。

二、問題研究

1.作者命意是什麼?

總的説來,作者似在表達一種思想或感受,那就是大樹命運引發了他深重的思考和感慨。作者的命意表面看簡單,其實有一定的複雜性。作者認為人與自然應該和諧共存,人類的發展不應該以犧牲環境為代價,正如課本里的有關資料所説:“文明砍伐了叢林,卻蓋起不見天日的大廈;文明驅走毒蛇猛獸,卻製造市虎;文明消滅瘴癘瘟疫,卻散佈原子塵;文明消滅了人體內的寄生蟲,卻代之以有害的色素和防腐劑……”這顯然是對人類文明發展的質疑,可以作為我們理解課文主題的一個重要參考。如此一來,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印象:作者反對人類文明,主張回到過去田園生活時代。實際上作者的頭腦並不簡單地執著於一條思想路線,而是辯證地看待事理,也就是説,他對人類文明的兩面性看得深透。且看他在上面引用的同一篇文章中的話:“人類以他最傑出的才智,最艱辛的奮鬥,最漫長的過程,衝出洪荒,握緊文明,難道現在後悔了嗎?不,我們決不後悔,人類的幼苗不再大批大批的死於肺炎和猩紅熱,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人類可以在一天走完從前一生也走不完的路,立業四海,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人類可以一小時做完從前十年也做不完的工作,從各方面改善生活,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對付文明造成的災害,是用進一步的文明,不是否定文明!”看來作者只是反對文明發展的負面影響,對文明進步主要還是持肯定態度的。

2.文章有哪幾處引用故事發生地的人的傳説,在文章中起什麼作用?

本文主要由作者以第三人稱作全知全能的敍述,但有幾處是引用他人的話敍述,那就是:“而且據説,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據説,當這一帶還沒建造新公寓之前……”還有兩處借婦人之口説出一些事,也相當於“據説”,一處是“與樹為鄰的一位老太太偏説她聽見老樹歎息”,另一處是清道婦“用作證的語氣説,她從沒有見過那麼多螞蟻,那一定是一個螞蟻國”。總起來看這幾處引用的話的內容,它們都有這樣一些特點:一是事情不確定,也許確是作者道聽途説的;二是事情奇特,直述怕讀者難以相信,如“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怎麼可能?三是利用引述事件的不確定性,可以自由地寫來,盡情地抒發感想,如對清道婦的傳言,作者就抒發了很多很深刻的感想。這些引用的傳説起到了豐富文章內容、深化主題的作用。

3.如何理解“螞蟻國”裏的事情?

這也是作者引用當地人的傳説,很難料定事情的真假。這是文章中最為奇特的事情,給文章帶來了奇幻的色彩。作者細緻地描寫“螞蟻國”裏的事情,推想其用意似在於:一、動植物有預知的能力,比人類還更有靈感;二、創造一種悲壯氣氛,表明動植物世界有友愛,而人類有時極其缺乏友愛,形成鮮明對比。作者懷着敬意來寫這件事,字裏行間帶着深情,如“老樹是通靈的,它預知被伐,將自己的災禍先告訴體內的寄生蟲”,讓人看到老樹的悲哀和富有同情心;“於是弱小而堅忍的民族,決定遠征,一如當初它們遠征而來”,把螞蟻國民認作一個民族,就像人類一樣的民族,顯然是懷着敬意的。

練習説明

一、有感情地朗讀課文,説説那樹具有怎樣的價值和品格,最後遭遇怎樣的命運;對那樹,作者和交通專家表現出截然相反的態度,你是怎麼看的?請就此展開討論。

本題要求通過有感情的朗讀和認真的思考,從整體上把握課文的思想內容,抓住課文的主旨,與同學共同探討,表達個人的看法。

那樹經久屹立,目睹着大地的滄海桑田,給人以邈遠的歷史感;它在大自然的災禍面前“毫髮”未損,似是古老而茂盛的生命旗幟;最重要的,它綠化大地,蔭庇百鳥,護佑人類,只願給予,從不索取,無私地奉獻,表現了高尚的品格;它還有預知自己命運的功能,在自己面臨殺戮時,也要保護自己體內的螞蟻國民,讓其遷徙,表現一種愛心。

本題內有兩個對比的意思,一是那樹具有高尚的品格,對人類有着巨大的價值,可遭遇悲慘的命運;一是作者對那樹懷有深情,認定大樹的價值和品格,可是交通專家卻認為有害無益。

二、品味下列語句,探討括號中的問題。

設計此題,意在訓練對關鍵語句的揣摩能力,培養語感。回答這些問題要結合上下文乃至全文的語境進行。

1.柏油路一里一里鋪過來,高壓線一千碼一千碼架過來,公寓樓房一排一排捱過來。所有原來在地面上自然生長的東西都被剷除,被連根拔起。

(這與那樹“一釐米一釐米地向外”伸展它的根鬚形成什麼關係?表現了作者什麼態度?)

“一里一里鋪過來”“一千碼一千碼架過來”,其來甚速,而“一釐米一釐米地向外(伸展)”,其行極緩,兩相對照,自然界生命的生長髮展極為遲緩,而人類文明的發展極為迅速。自然界各物種在人類的破壞性開發面前,顯得極其脆弱,是一種嚴重的不對稱。對大自然的開發利用,有時是好事,但有時也會是壞事,有可能人為地造成自然界生態失衡。作者沒有直接表達類似的思想,但我們可以揣摩其心理,應該能體會得到上述意思。

2.於是這一天來了,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樹僅僅在倒地時呻吟了一聲。

(讀“咬”“骨粉”和“呻吟”這幾個詞語有怎樣的感受?從課文中再找出幾個類似的詞語進行品味。)

“咬”“骨粉”和“呻吟”這都是描寫性、形象性很強的詞語,再現了一幅人類屠戮大自然生命的圖景。“咬”給人以視覺的感受,“骨粉”訴諸視覺,“呻吟”則訴諸聽覺,都給人以痛苦和悲哀的感受。本來這幾個詞語不應當用於此情此景,但作者富於創造性,故意用這幾個詞語來描景寫意,表達對伐樹人的憤恨,所以它們在這種特殊的語境中具有強烈的感情色彩。

類似於這樣表達憤恨的感情色彩的詞語還有一些,如倒數第一段,“為了割下這顆生滿虯鬚的大頭顱”,“劊子手貼近它做了個陷阱”,“切斷所有的動脈靜脈”“更沒有人知道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

3.老樹是通靈的,它預知被伐,將自己的災禍先告訴體內的寄生蟲。於是弱小而堅忍的民族,決定遠征,一如當初它們遠征而來。每一個黑鬥士在離巢後,先在樹幹上繞行一週,表示了依依不捨。

(想像“依依不捨”的場面,説一説螞蟻和大樹互相傾訴了什麼,作者為什麼要描寫這種特異現象。)

螞蟻和大樹互相傾訴了什麼,可以由學生自己去自由想像,並鼓勵富有創造性的想像。至於作者為什麼描寫這種特異現象,可以參看課文説明中問題研究的“如何理解‘螞蟻國’裏的事情”。

三、大地上最悦目的顏色是綠色,大地上站立的最大的生命羣體是森林,但是在今天,許多地方的綠色正逐漸被吞噬……假如你是一棵樹,耳聞目睹自己的“兄弟姐妹”不斷地倒下,你面對人類,有什麼話要説?

設計此題,意在結合課文進行情感態度價值觀的教育。這是一道語文練習題,但又超出語文的範疇,而上升到大語文教育的層面。回答這道題,可以緊扣課文,也可以拋開課文,暢談個人感想。此題的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結合表現在:一、題目是從課文生髮開來的,答案的範圍應當涉及課文又要超越課文;二、答題須藉助聯想和想像,意在培養學生這方面的思維,這種思維訓練既屬於語文的又是一般性的思維訓練;三、回答時應該充滿感情,不要光是追求思考的準確和語言的無誤。

教學建議

一、充分挖掘課文各方面的資源。本文是台灣散文的名作,曾得到散文界許多專家的好評,具有豐富深刻的思想性和較高的藝術性,值得認真揣摩品味。本課的教學,應充分挖掘課文的各方面的資源,也就是説既要把課文當做語文材料來學習,又要把它當作認識自然、透視人與自然的關係的教科書來學習。其中有多種價值,如思想價值、情感價值、審美價值、文學藝術價值、語言文字價值……都值得認真學習和運用發揮。

二、朗讀時注意把握感情分寸。本文思想深刻,感情不太張露,所以朗讀時感情不宜過於強烈、奔放,但要深沉,有力度,有餘味。

三、回答“研討與練習”的第三題,最好讓學生有所準備,即先有所思考,而不是現場即興發言,現想現説。可以準備一些發言材料,對當今人與自然關係的新觀念作一些瞭解(如果瞭解有困難,可以由老師提示);也可以準備一些數據,展示環境變化的歷史和現狀。如果有可能,不妨舉辦一次主題班會或研討會,或結合綜合性學習來進行。

有關資料

一、作者簡介

王鼎鈞,台灣散文家。山東臨沂人,1927年生。14歲開始寫詩,16歲寫成《評紅豆詩人的詩》。

從1951年起,開始從事廣播劇創作,同時為各報撰寫雜文專欄,並從事舞台劇和小説創作。同時也開始撰寫探討小説技巧的理論文章。

抵台初,從事文學創作,1953年至1954年間,在台灣“文藝協會”主辦之“小説研究班”,從事小説創作之研究,並開始從事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之工作。

從1950年開始,在台灣廣播公司管理資料,後來擔任編審和節目的製作,直至1975年退休。除此之外,他曾於1963年至1966年,擔任《聯合報》“人間”副刊主編,並擔任過幼獅公司期刊部的總編輯。後任美國新澤西州西東大學高級研究員,擔任編寫美國兒童閲讀中文之教材。

王鼎鈞的創作內容很廣,有短篇小説、長篇小説、散文、隨筆、雜文、小品、電視劇、影評、小説批評等等。他的主要小説詩歌文學作品有散文《人生三書》(《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大林出版社)、《人生觀察》(1965年1月,文星書店)、《長短調》(1965年9月,文星書店)、《世事與棋》(1969年10月,驚聲文物公司)、《情人眼》(1970年12月,大林書店)、《碎玻璃》(九歌出版社)、《靈感》(九歌出版社),小説《單身漢的體温》(1970年3月,大林出版社)、《透視》(大江出版社)、《王鼎鈞自選集》(1975年,黎明文化事業公司)、《鍾》(1980年,爾雅出版社)。

(選自《台灣當代文學》,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二、《那樹》賞析(孟慶鵬)

本文通篇用擬人化的手法,給人以沉重的悲劇感,是這篇小説詩歌文學作品較成功的特點。這悲劇感正是作者通過“立在那條路邊上已經很久很久”的老樹的最後遭遇,象徵性地向人們表達了一種強烈的現代意識:現代科學的高度發展,那使人與自然距離愈來愈遠的科學技術,正在以科學技術自身發展的同步速度,剝離着人類生活的最後一層詩意。儘管有些人把這種遺憾當做守舊,閉塞甚至愚昧去嘲弄,但是,也只有現代人在不斷開拓的同時,才會用各種方式表達着自己的這種困惑和不安。專題和定向的調查紀實文字確有震撼人心的效果,但同時也會因為,那畢竟不是發生在每一個人身邊的事,而會多少表現出遲鈍或懈怠。這篇散文,選擇一個就在人們身邊,在通衢一側的角度,向人們展示了作者的焦慮和不安。筆法細膩樸實,感情沉滯凝重。

擬人化的筆法由遠及近,從自然的生存到有情的生命,從生動的描摹到刻意的比擬,最後賦予“那樹”以真實的性靈,讓真實的性靈敲擊着讀者的感知:“啊,啊,樹是沒有腳的。樹是世襲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綠在這裏,綠着生,綠着死,死復綠”。難道不是隻有生命的綠,才賦予了人類生存的天地嗎?它不但賦予人生存,更賦予人美好:“千掌千指托住陽光”,在酷暑中灑下一片濃陰;“於是鳥來了”,才帶來了孩子們的歡樂;“於是情侶止步”,在樹的蔭庇下生長着自己的愛戀;即使“被一重又一重死魚般的灰白色包圍”,它也默默地站在那裏,“讓下車的人好在樹下從容撐傘”;它也只默默地“一釐米一釐米”地生長自己。在這“別的東西延伸得更快”的時代,它還在“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勞無用的貢獻,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這幾組從不同視角描摹“那樹”的文字,細膩樸實,側重用比喻、借喻的方式,寫出老樹默默的生命之綠,它的自然生存給人們帶來的福廕。如果造化有知,它將會怎樣向人們訴説呢?

但是,“樹沒有説什麼,上帝也沒有”,人類卻宣佈“那樹要償命”了!文章從這裏完全進入了直接的擬人化描寫。細膩的筆觸則顯現了感情的沉滯,使“那樹”的死亡形象十分凝重:“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造化之神在沉默中藴含着悲憤,一切都陷入了沉重的悲劇氣氛:“星臨萬户,天象莊嚴”,“老樹歎氣,一聲又一聲”。作者的筆在譴責之中,帶有一股辛辣,“一切預定,一切先有默契”,這辛辣中更暗喻着特有的社會醜惡。尤其那清道婦的敍説,形成了一筆生動的寓言式的描述,賦予“那樹”以真實的性靈:“昨天早晨樹還在”,“住在樹幹裏的螞蟻大搬家”,“老樹是通靈的,它預知被伐,將自己的災禍先告訴體內的寄生蟲”,於是,“每一個黑鬥士在離巢後”,都“表示了依依不捨”。終於在那個“月黑殺人夜”,“通靈”的樹完結了自己最後的悲劇。這個很難説不是真實的寓言,更充溢着作者的同情和哀婉,也強化了擬人的修辭效果。

人們一向歌頌着大自然的賜予是無私的奉獻,從來沒想到過這是人類無意識的掩蓋了對大自然的掠奪。散文中,寫那在強光下揮動的利斧和十字鎬映在“路面上”“窗簾上”的巨大陰影,不正象徵着災難的魔影嗎?人們在城市中擠走了最古老也最長久的最後一簇綠陰,那依靠生命之綠才得繁衍的性靈,離災難還遠嗎?

(選自《中國散文鑑賞文庫·當代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三、談王鼎鈞的散文(樓肇明)

由於散文文體是一種特殊的品類,有廣義和狹義之區分,它的變革往往並不侷限在純粹的職業的散文圈子內。如果説,陳之藩開闢了一片散文新思維的空間,復興這一文體作為思想載體的古典地位,而新的審美規範的建樹和開拓,不得不讓位給純粹的文藝家去完成。人們熟悉作為散文革新家的余光中的名字,而另一位也許藝術成就更大、境界更為深沉博大的旅美華文散文家王鼎鈞,則是為大陸讀者所知不多和相當陌生的了。餘、王二氏均屬創造了散文陽剛之美的作家。倘若我們能平心靜氣地如同審視中華古典散文的傳統那樣審視現代散文的傳統,那麼,現代散文作家中究竟有幾位能像莊子、韓愈、蘇東坡那樣,擁有泰山日出、雷霆萬鈞的陽剛氣象?!台灣散文原本承襲了周作人一派,周氏又承襲晚明小品遺風。畢竟有一種衰敗傾頹、夕陽歸鴉的氣象。是故,王鼎鈞和余光中在散文文壇崛起,且不論其思想傾向上還有哪些毛病,他們兩人那狂洋恣肆、突兀崢嶸的想像力和排山倒海、閲兵方陣般駕馭文字的能力,將散文的陽剛之美推進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是沒有理由加以拒絕的。餘、王二氏,藝術風格和心理氣質上存在差異,餘為雄健豪放,王則沉鬱頓挫;餘將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情感內涵及表達方式上,王則更為關注民族審美心理、文體體式之變異,及散文容量空間的拓展上。但他們兩人可謂珠聯璧合,共同為完成對現代散文傳統的革新,奠定了堅實穩固的基石。

粗略地講,王鼎鈞在散文審美變革中的貢獻有三。其一,對人的研究,特別是從審美角度,把人放在歷史風雲激盪的漩渦里加以表現,可謂是王鼎鈞貫串自己一生全部創作的主線。他緊緊抓住人的兩大系統:生物層次和社會層次的交匯滲透,人作為靈與肉,精神與慾望的雙重矛盾統一體,兩者之間是互為依存,互為制約的。他從中剝離、並有聲有色地描繪了美與醜、悲與喜錯綜複雜的圖畫。在他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人的“慾望”的雙重性,它一方面是發展社會物質文明的驅動力,另一方面“慾壑難填”又造成無可估量的破壞;它既是人性的一部分,又是導致人性墮落的罪因。不僅《欲》《網中》這一類篇章讓我們領悟到作家的深邃哲思和良苦用心,在《那樹》《青紗帳》中,也同樣能看到這一思想在不同側面上的延伸和闡發。前者寫象徵物質文明進步的城市的擴展,人和事卻事與願違地破壞踐踏了自己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後者雖然寫抗日戰爭年代的故事,但它的核心基礎,仍然是慾望的善惡二重性,但在藝術揭示中,則戒拒了任何一種政治的或道德的説教,也有效地規避了以往思維中那種二值判斷的習慣,而於複雜中求真、求善、求美。其二,從美感思維的形態上看,王鼎鈞對傳統中單向度的“樂感文化”,持重新評估與自覺批判的態度。他筆下的人物、事件乃至情愫抒發,無不具有一種拂逆傳統欣賞心理的悲劇美,帶有雙重苦難的性質(時代苦難和承襲傳統文化心理墮力而帶來的苦難)。美不是苦難和因襲的重擔,而是在這種重壓下被扭曲卻不能被摧毀、被泯滅的人性。他筆下的悲劇,終是與懲罰和毀滅的主題,美醜為鄰的主題相綰結。但這種懲罰毀滅的主宰者不是西方文學裏至高無上的神。他也不曾從邪惡和廢墟中去發掘令人戰慄的美。王鼎鈞説:由於“時代把我摺疊了很久,我掙扎着打開”,因此他要從歷史“水成巖的皺摺裏想見千百年的驚濤拍岸”,就“用異鄉的眼,故鄉的心”來審視和表現一切。“用異鄉的眼”來審視“故鄉的心”,對於作為“故鄉的心”的民族文化性格,對於中國現代散文“內文本”的遷徙、變異,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其三,舉凡散文這一包孕極廣的體裁的各類體式,雜文、小品、敍事散文、抒情散文、散文詩,王鼎鈞無一不能,都有開創性的建樹。在文體上,結構與文調大開大闔,快速、鋭利、錯落,時而空靈,時而平實,時而拙樸古雅,時而詼諧俚俗,融悲愴和幽默,繁華與恬淡為一爐。他將小説中的人物情節結構引進敍事散文中來;用音樂家譜寫“交響詩”和“四重奏”結構樂章的辦法組織長篇抒情散文;為了擴大散文以小見大的容量,他將一般的寓意象徵,改造和廓大成世界本體的象徵,換句話説,他筆下的意象和象徵,每每有一種哲學上本體論的味道。在想像的方式上,他還在拉美魔幻現實主義輸入以前,就不時採用超現實主義手法,抒情中常常錯雜進奇警的幻覺和錯覺,其寓言體小品中,局部和細部是寫意的,整體和全局上又每每是寫實的。這種寫意和寫實的交融,是他開發了潛意識深度世界奇幻寶藏的一大收穫。

(選自《王鼎鈞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本文是書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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