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斯奮簡介

來源:文書谷 1.1W

破繭(節選)

劉斯奮簡介

作者:劉斯奮

一、

哎,到底是什麼地方?什麼事情呢?黃宗羲睜大眼睛,望着周遭昏沉沉的夜,又一次問自己。但心中仍舊一片茫然。

眼下,他正走在一條説不清方向的路上,周遭氤氲着灰藍色的冷霧,霧氣中,若隱若現地浮現出各種影像,時而像燈火閃爍的村莊,時而像流淌發亮的河流,時而又像鬼火熒熒的墓地……

是的,他必須儘快趕到一個地方去,因為有一件攸關性命的事等着他去辦。但那是一個什麼地方?要辦的是什麼事?偏偏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這使黃宗羲十分着急和氣悶。不過,掉頭回去是不行的,因為分明已經走出了好遠;就連停下來歇會兒,似乎也不能夠。於是他只好心慌意亂地繼續往前趕。

然而,遠遠地起了風聲,接着又是腳步聲———許多的黑影,從後面趕上來,漸漸同他走在了一起。

這麼晚了,居然還有許多趕路的人?他疑惑地想,朦朧中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是出於直覺,他卻感到這些人同自己似乎是一夥的,因為黑暗中閃閃的目光是那樣熟悉、深沉的氣息是那樣親切。他甚至覺得能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説出他們的身世。不過,那些人卻像根本不認識他,管自一陣風似的走得飛快。眨眼工夫,就把他甩在後面。他不由得着忙起來。一種難以割捨的依戀使他竭力邁動雙腿,想跟上去,但不管如何加勁,就是辦不到。眼看着一行人越去越遠,他忽然感到心如刀割,痛不欲生,猛地站停下來,有片刻工夫,恨不得一頭撞死!

“大哥!”一個縹緲的聲音在喊。

黃宗羲心頭一跳,循聲望去,發現灰藍的冷霧之中,出現了一片血色的光芒。血光之中,矗立着一座城樓。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正攀在細長的旗杆上,使勁向他招手。啊!他頓時想起來了: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而他急急趕來的原因,就是為了這個人———他的二弟黃宗炎!黃宗炎犯了死罪,官府今天就要把他押出城外處決,自己趕來是為了營救他。

“可是,可是他爬在旗杆做什麼?莫非他逃出來了?”黃宗羲驚疑地想,連忙拔腿奔過去。然而,沒等他奔到城下,那片血光卻忽然活動起來,猙獰起來。轉眼之間,竟變成一羣猛虎,張牙舞爪地向城樓撲去。他大吃一驚,奮力一躍,居然就跳到其中一隻的背上。他死命揪住猛虎的兩隻耳朵,想把它按在地上。誰知老虎力大無比,只搖一搖身子,他就像一片樹葉似的飄上半空。與此同時,其餘的猛虎已經把黃宗炎壓在利爪下,只一口,就把他弟弟的腦袋咬了下來。黃宗羲又驚又痛,忍不住大聲慘呼:

“宗炎!宗炎!”“老爺,老爺!你醒醒!你做什麼?你快醒醒!”一個聲音在呼喚。

“做什麼!宗炎死了!他死了!”黃宗羲狂亂地哭叫,因為他覺得有人攔住他,使他不能撲向虎口。

“做什麼……”他又一次怒叫。然而,一剎那間,恐怖的情景消失了,映入眼中的,是一張女人白白的臉。那是他的妻葉氏。

“老爺,你是做夢了吧?”薄暗中,頭髮披散的葉氏一邊揉着眼睛,一邊關切地問。

“宗炎,還是死了。到底沒能救下來……”他喘着氣説,隨即發覺自己正躺在家中的牀上。

“老爺是説———二叔?他死……哎,怎麼會?昨兒夜裏不是還上我們家來過嘛!”

“他來過?”黃宗羲怔怔地喃喃説,頹然閉上眼睛,“唔,唔,對,對的!做夢了。我是做夢了!”

“那麼———”妻關切地問。

黃宗羲搖搖頭,“沒事!沒事!”隨即翻身坐了起來。扯過一件長衫,披在身上。

“不用管我。你睡吧!睡吧!”這樣吩咐了之後,他就掀開被子,默了會兒神,隨即趿上布鞋,走出院子去。

已經是半夜。院子裏一片沉寂。清明的月色從高天傾瀉下來,照亮了枇杷樹的樹頂,又在地上灑下斑斑駁駁的影子。雖然時節已近初夏,但從化安山那邊吹來的風,仍舊有點涼意。黃宗羲把長衫裹裹緊,開始繞着院子踱步。

是的,最近以來,黃宗羲一直被顛三倒四的噩夢纏繞。而且很怪,都是一些年代久遠的往事。譬如剛才那個夢,本是十六年前,二弟黃宗炎因為參與南明魯王政權的抗清軍事,失敗被擒,定成死罪。是他與幾位密友設計,買通行刑者,趁黑夜混亂,用死囚掉包頂替,好歹把人救了出來。時至今日,黃宗炎仍舊活着,兄弟間還時常見面。誰知到了夢中,卻變成了那樣一種可怕的結果……

“不錯,宗炎是活下來了。可是從後面跟上來的那夥人,卻實實在在的死了!那麼,那羣猛虎吃的其實是他們,只不過在夢中,我把他們同宗炎混在一起罷了!”這樣想着,黃宗羲的心中就起了一種隱痛———夢中的那夥人,他分明認得,就是前明崇禎年間“復社”的社友們。二十多年前在留都南京,黃宗羲曾經同他們一起議論時局,褒貶人物,為改革朝政奔走呼號,還聯名起草《留都防亂公揭》,聲討閹黨餘孽阮大鋮。以致到了清兵南下,明朝殘餘勢力在南京組建弘光朝廷時,他們便遭到馬士英、阮大鋮等權奸的無情報復,被關進大牢,幾乎沒命。不久,弘光政權崩潰,他們中的好些人,包括黃宗羲在內,又追隨魯王朱以海在浙東地區起兵,繼續抗清。後來,隨着清軍的步步進逼,那些人都先後殉難。有的還死得十分壯烈。倒是黃宗羲僥倖活了下來,不過也艱險歷盡,九死一生。時至今日,浙東地區的反抗已經徹底失敗,黃宗羲也早就返回鄉里,息影田園。但深埋在心中的那道傷口看來始終未能平復。……

九、

祁氏“澹生堂”的藏書果然名不虛傳。它是祁承鄴、祁彪佳父子兩代經過數十年精心蒐羅,才逐步擴大成目前的規模。據説數量多達二十餘萬卷……令黃宗羲肅然起敬的是,當他把佔了一個小箱子的藏書目錄搬出來,逐本翻看時,發現曾任明朝布政使右參政的祁承鄴,不僅致力於藏書,而且還頗愛著書,留下了《遼警》等17種遺著;而他的第四子、曾任蘇鬆巡按的祁彪佳,則在所擁有大量的叢書之外,自行編成《遠山堂雜匯》,其中包含比較罕見的圖書三百餘種之多。

“是的,這些都是二位前輩畢生精力所聚。作為後人,我們又豈能再任其散落亡失!”這樣想着,在接下來的一連幾天裏,黃宗羲就和吳之振一道,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清點圖書的忙碌之中。雖然這些年,為了讀書和做學問,黃宗羲也曾跑遍許多著名的藏書樓,像常熟的絳雲樓、寧波的天一閣、歙溪的叢桂堂等等。就連這澹生堂的藏書,他過去也曾翻閲過一些,但是,當把全部目錄和原書逐一對照,他仍舊對於其中精品之多感到驚異。像宋刻的《禮記集説》、《東都事略》等等,都是難得一見的珍本。此外還有近百種經學著作,和百多種野史雜記,其中不少都屬於僅得一見的孤本。當然,也有一些是他看不上眼的,像各省省志和科舉考試的範文註解一類的書,也裝了滿滿兩個大櫃子。不過,最令黃宗羲扼腕歎息的是,目錄上記有的宋元文集部分,竟然已經全部散失,一部都沒有留下。這種情形令黃宗羲感到格外心疼,同時也就想到它們的主人祁彪佳,與自己同屬蕺山門下的弟子,而且最早入仕為官,名聲遠播,不少同門弟子都把他奉為楷模。祁彪佳也確實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在蕺山先生絕食殉國後,他也跟着自盡,完了一個明朝臣子的大節。誰知身後卻如此不幸,不但家破人亡,就連他苦心經營了兩代人的藏書竟然也保存不下來……

“嗯,呂留良是怎麼説的?他説蕺山門下的藏書,理應由蕺山門下收回。又説,如果由他出錢收購,將來蕺山門下就別想再收回去了!啊,難道這些書,真的要經由我黃宗羲的手,讓它再蒙受一次羞辱,落到呂留良這種野心勃勃的偽道學之手嗎?如果是這樣,我如何向蕺山門人交代?將來又有何面目到地下去同蕺山先生、同祁彪佳相見?”“豈有此理!憑着幾個錢,就想把我買了,他怎麼敢?”

經過三天三夜的全力投入,黃、吳二人終於把全部藏書清點完畢。現在,兩個朋友已經坐到臨河客棧的窗户前,叫了一壺酒,兩樣小菜,一邊慢慢地喝着,一邊打量着窗外碼頭的動靜。

這是府城裏的內河碼頭。一道拱形的石橋,橫跨在河面上。沿河兩岸,排列着好些店鋪。已經是黃昏薄暮的時分,多數店鋪已經關了門,只有幾家茶社和飯館還亮着燈火。碼頭邊上一溜兒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隻,有幾隻還在忙着裝卸貨物。其中就包括黃宗羲他們的船。不過也只一會兒,押運的書商就上來稟告説,全部書都已上了船,並按他們的吩咐,那特別重要的十大捆書,都集中裝在一隻船上。明天一早便可開船啟程。

吳之振點點頭。打賞了書商,然後繼續同黃宗羲喝酒閒談。

吳之振放下酒杯,轉過臉來,感慨地説:“亂了這麼些年,總算是太平了!若是今後都能這樣,我也不敢再有什麼奢求了!”

黃宗羲淡淡地説:“就這樣子,你就心安理得了?”

吳之振苦笑一聲:“不心安理得又能怎麼樣?永曆帝都已經龍馭賓天了,明室註定是恢復無望了!況且大清朝如今行事規章一切都依前明制度,不加改易。就連科舉考試也全用《四書五經》,兄還想怎麼樣?除了這身衣冠,幾乎全都不變,這很不容易呀!兄還想怎樣?”

黃宗羲哼了一聲:“我怕就怕這個全都不變!兄試想,即使退一萬步,他們真的能把前明的一套———包括呂留良所吹噓的那一套程朱之學學到手,暫時坐穩了天下,到頭來,也無非是把明朝的敗亡之路重走一趟,讓百姓萬民再受一番血肉崩摧,骨肉離散之苦而已!”

這話顯然過於深奧,也過於遙遠,以致吳之振怔了一會兒,才遲疑地望着他問:“兄既認為前明不足戀,卻又不肯寄望於大清,那麼到底打算怎麼辦?”

黃宗羲沒有立即回答,他抬起頭,把目光投向天上的圓月———這小片刻工夫,它已經脱去露臉之初的朦朧,堂堂地放出銀盤樣的光華來———半晌,才喃喃地説:“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為君為臣者,俱應窮究本心,參悟此一至理,才能有望開萬世之太平!只是當此天崩地解之世,大夜彌天之時,能明此理者又有幾人?故此我仁人君子所能做、所應須做的,就是守住本心,守住此理,去等待那光明覆旦之世到來而已!”

“等待?兄以為,以我們這把年紀,能等得到麼?或者,我們的子孫能等得到?”

“我是決然等不到了,兒孫輩也未必等得到。但怎知後世的人也一定等不到?嗯,萬事總要有個起始,道理必須有人説破。如果上天有意降此大任於我,那麼就借蕺山之學把它傳下去好了!”

也許黃宗羲在説這番話時,顯得異常的嚴肅和鄭重,那凝望着圓月的眼睛,似乎還閃動着淚光,以致吳之振滿心驚疑地看着朋友,一時間不敢動,也不敢説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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