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爾東·薩比爾簡介

來源:文書谷 2.62W

歌手

祖爾東·薩比爾簡介

作者:祖爾東·薩比爾[維吾爾族]

列車在轟鳴地行進着。軟卧車廂的門緊閉着,窗簾半開着,門外過道上來往於餐車的進餐者們的腳步聲已經平靜下來了。只有一種單調的聲響“咕嗵嗵——咕嗵嗵……”。列車的輕輕擺動,使我回想起嬰兒的搖牀,儘管我已是年愈花甲、滿頭白髮的老人了,但這時也不禁舒心地露出嬰兒似的微笑,漸漸在安詳中閉起了雙眼。

“唱歌,都塔爾!”

我的旅伴,也就是陪送我去北京治病的青年小夥子非常鄭重地嚷了起來。因為打擾了我休息,我有點生氣地埋怨道:

“年歲也不小了,還是個副處長,怎麼還像個三歲的孩子似地瞎鬧!”我把臉轉了過去。

“阿局長,不,阿廳長,歌,這裏在唱歌,你還睡得着覺,還能想心思!”他用一種爽朗而風趣的玩笑來消除我的煩悶,並從軟卧上爬起來下了地。他趿着拖鞋來回踱步,心情激動地説,“這列車上怎麼會有琴師呢?您聽,這是都搭爾琴的聲音……”

果然,從列車的廣播喇叭裏傳來了悦耳的都塔爾琴聲。説真的,我是個歌迷,至今我仍經常抱着都塔爾琴自彈自唱,自我欣賞,每次喝上二兩酒,我便一口氣唱完成套的套曲,比如“萊依儂”或者“七連變奏曲”。每當我唱歌唱得忘乎所以的時候,我的老伴兒就會在我身旁坐下,唉聲歎氣地説:

“你唱得多像已故的乃比大哥喲,我都快要流下眼淚來了。”此刻,我回想起我那故去的朋友,不覺淚珠掛滿了腮幫。他彷彿專門為我彈唱才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似的,他曾整夜整夜地為我唱歌,彈奏各種優美動聽的樂曲,讓我高興。我現在去北京治病,病癒後我還要唱歌,還想愉快地度過二三十年,而那留下許多美妙歌曲的朋友呢?他以自己的爽朗和歡快給像我這樣的人帶來愉快和幸福,他卻在四十多歲時與世工辭了。正是他培養我成了一個歌手,每次一談到唱歌,就使我回想起了乃比大哥來。

“啊,多麼動聽!”

我的旅伴又激動地嚷起來。這次我卻未有厭煩之意,反而睡意早已跑光了,我開始諦聽都塔爾那熟悉、優美動聽的琴聲。

“賽裏穆江,別出聲,坐下來聽!”我低聲地説。

“啊,你的心有點緊張嗎?”

他再次嚷道,可樂曲早已開始了。

這首歌,是我多次聽過的,是一首百聽不厭的伊犁民歌,從我童年時代起,它就是一首給我以歡樂,驅散我憂愁的好歌。像故鄉特有的白麪饢,甘甜的泉水,晴朗的天空一樣,像母親甜美的乳汁,是一首給生活以樂趣的民歌。歌聲以它的魅力把我帶到藍天白雲之間,使我飛回到伊犁河谷,數千公里之外故鄉的美麗果園中去了,我聽到了伴隨着彈撥爾的琴聲,從這個枝頭飛到那個枝頭鳴囀已醉的夜鶯的嚶鳴,我看到了高高的白楊樹下面水渠旁的綠茵。使我從伊犁河清涼爽快的沐浴遊弋中走了出來,攀過籬笆牆,鑽過水洞,爬上了果木樹的枝頭……

這毗連的果園,無垠的田野,哪裏沒留下我的歌聲?

這熟悉的樂曲,熟悉的歌聲,使我回憶起那個終生難忘的青年人來:那時,他剛十七八歲,身穿白襯衣,頭戴紅色花帽,一條藍色的褲子,光腳穿一雙球鞋,古銅色的臉膛,高鼻樑,長長的睫毛下一對大眼睛炯炯發亮。青年將頭俯向都塔爾琴,彈着琴絃,唱着歌,歌聲就像清晨夜鶯鳴囀的叫聲一樣悦耳動聽,像泉水那樣清澈和歡快……這個青年的形象又浮現在 我的眼前。

廣播喇叭裏的歌聲難道是他唱的嗎?

歌聲一停,賽裏穆江急忙換上皮鞋出去了。

“我帶他到這兒來!”

賽裏穆江出去後,我心裏有點忐忑不安。

“真的是他嗎?如果真是他,我可哪裏有臉面見他喲?我怎麼和他講話!即使他不當面提及過去的事,至少也會向我投來抱怨的目光吧……”

往事一幕幕的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四分之一世紀前,我攜帶妻子、女兒到伊犁去度假休息。第二天,乃比就吆着六根棍馬車準備把我們接到鄉下去住,對此我很高興。乃比的熱情好客,歌舞彈唱是沒説的,無須多説。他講幽默的故事、詼諧的笑話是無以倫比的能手,往往使你聽得捧腹大笑,前仰後合,不亦樂乎。至今我還未遇過像他這麼風趣的人,在他家裏,每當笑聲靜止之後,他便捧起都塔爾琴彈唱起來,歌聲是那麼深沉,撕人心肺。唱完歌,他會給你講述這首歌的歷史和許多有趣的故事典故,並能講解《木卡姆》的歌詞大意。因為,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日子過得很舒暢,心情格外好……我謝絕了那些為我這廳長慕名而來的宴請,以及那些草原彈唱會、茶話會,河邊的野遊、果園的宴會等,毫不猶豫地跳上朋友接我來的馬車,徑直到鄉下去了。

他的八個孩子和熱情好客、性格開朗、成天忙於家務的妻子,對我們的到來也是發自內心的高興和歡迎。當晚他宰了頭羊宴請我們,並邀來鄉親們作陪。從第二天起,鄉親們輪流宴請我們,在草坪上、渠水邊、瀑布附近、葡萄架下、走廊、屋檐下,甚至在瓜田的涼棚裏舉行聚餐,肥嫩的羊肉、成堆的水果、委婉的琴聲、悦耳的歌聲……使我好像又回到自己的童年時代:每當早晨,夜鶯就盼望玫瑰花苞的開放,但它從未如願以償,而我和乃比卻一起共嚐了這難得的眼福。我們並排躺在禾場上,仰望夜空閃爍的繁星,賽歌似的一唱一和,這是我們最大的樂趣。這次雖然我未能看到早晨花苞的綻放,但卻在禾場上和乃比共享了昔日的福份,甚至點燃篝火烤了南瓜飽食一頓,和乃比一起回味起童年時代美好的時光,因為這時我們都是四十歲以上的中年人,乃比更是激動地含着淚水回憶起那流逝的青春年華,因為他比我更早地告別了青春,頭髮已開始花白,鬍鬚上也掛滿了鬢霜,在清瘦的面龐上,善良而慈祥的眼角也已經爬滿稠密而又深深的皺紋。

“瞧!你的臉孔仍像紅杏般水靈,”他非常風趣而又深情地凝視着我説,“實際上咱倆同年生,可我蒼老多了,成了個老頭,你仍如此年輕,你真有福份,我的身體垮了,阿布都勒。你説説看,當你舒舒服服地坐在小汽車裏的時候,可曾想念過你的老朋友,砸鐵皮爐子的匠人乃比呢?我想,你會想到的,會懷念起我的,你甚至會扔掉廳長的烏紗帽,跑到我身邊來的,沒有我,你會寂寞死的,對吧,阿布都勒!”

聽到他這充滿誠摯友情和信任的話,我由衷地感到高興,不禁緊緊摟住他的肩頭,説:“乃比,唱支歌吧,唱吧,我的朋友,讓你的歌聲永遠在我耳邊迴盪、縈繞!你的面容雖然蒼老了,但你的歌聲依然如故,不減當年,還是那麼清脆,悦耳,唱吧,朋友,唱個痛快……”

他有時操起都塔爾自彈自唱,有時則把都塔爾遞給我,自己彈起彈撥爾唱。我用都塔爾給他的彈撥兒伴奏,短短的夏夜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即便是通宵達旦地演唱,他能不重複一支歌,不重複一個調,他那一首比一首深切感人的伊犁民歌是用豐富的曲調演唱的,它極大地吸引着我,歌聲和樂曲的巨大洪流把我不由自主地卷裹而去……

擴音喇叭裏剛才播放的歌曲,正是那支歌。

賽裏穆江氣喘吁吁返回軟卧車廂,説:“阿局長,我可找到了,是個年近五十,鬢髮皆白的盲人。”他喘了口氣繼續説,“看了真叫人難過,他帶着妻子和一個六七歲的兒子是去北京治眼睛的。”

“為什麼機關裏不派人陪送?”

“他和妻子都沒工作!”賽裏穆江深為歎息地説。剛才他那副高興勁兒和幽默詼諧的風趣頓時全都消失了,我們無聲地沉默着。

“這筆路費、醫療費……難道容易嗎?他妻子當臨時工能掙多少錢?除去吃、穿,還能積攢個啥?而那些所謂的採購員,一揮霍便是幾千元,全由國家承擔,像這種創造精神財富的人卻無人過問……”

賽裏穆江自言自語地嘟囔着,好像是對誰發泄不滿,但是我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你問了他的姓名嗎?”

“問了,他叫加尼!”

“加尼?”

我不禁一怔:一個身穿白布襯,頭戴紅色花帽,年方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立即浮現在我眼前。

我轉身面朝裏躺下,一種內疚和自責的心情像火一樣烤灼着全身,我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變成了什麼樣子,不過我不願讓賽裏穆江察覺出這一切……

如果這個盲人真是乃比的兒子加尼的話,我可真在朋友面前、人民面前抬不起頭來,一種不可饒恕的責備此刻像磨石一樣壓在我的身軀上。

“也許不是吧,加尼也許過得很幸福吧……”

“阿局長,加尼的妻子可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儘管加尼沒有工作,沒有錢,又是個瞎子,可她偏偏迷上了他的歌聲而嫁給了他。總之,把自己的青春毫不吝惜地奉獻給了這位不幸的歌手。瞧,我們的人民是多麼敬重歌曲啊!可是有些人,阿局長,甚至某些領導幹部,對歌曲喜歡得要死,對歌手卻很鄙視和仇恨!”

“您讓我睡一會兒好吧?”

他不吭聲了。我卻頭暈腦脹,眼睛發黑,也就是説血壓上升了。他如果知道自己剛才的一番話對我產生如此大的影響,那他會緘口箝舌的。

剛才那位頭戴紅絨花帽,眼睛俯視着都塔爾琴,靦腆而又大聲的青年小夥子的形象又一次浮現在我的眼前……

乃比把自己那個怯生怕見人的兒子推到我面前,讓他坐在葡萄架下的氈子上,説:“這孩子名叫加尼,為什麼取這個名字,你聽了歌就會知道。他在跟我學歌,孩子,唱吧,別難為情,這就是我給你提起過的叔叔,今後我不在世了,他會關照你的。唱吧,孩子,把你的技藝全部拿出來,如果他看中你這玩意兒,説不定還會領你到大城市去的。”

孩子用顫抖着的手,怯生而又緊張地撥動起都塔爾琴絃,他滿臉通紅,額角上沁出一層汗水來。他低着頭,抱着都塔爾開始自彈自唱。起初,由於緊張聲音有些顫抖,過了一會,藉着歌的靈感和力量,他完全進入了忘我的境地。他用撥動人心的琴絃和技巧演唱那首“萊依儂”的民歌,他的聲音是那樣的純淨、自然,像小樹苗一樣青綠柔嫩,像熟透的寬闊奇甜的瓜一樣脆甜芳香,好像遠方飄來的仙樂,給人以清潤和愜意的感受。唱到高亢之時,他的下頦稍稍有些飄飄欲仙,……當歌聲嘎然而止時,只見我的妻子正在抹着眼淚,而我那十六歲的女兒也手扶母親的肩頭,激動得兩眼濕潤。

從那時候起,一些使我深思操勞的事情開始了。我那女兒常常去找小夥子學彈都塔爾,她用滿含期待的目光凝視着他的面孔,並在無人之處總愛獨自哼唱學習來的那些歌曲……我察覺到女兒的這些變化,有一天抱怨起她的母親來了:

“古麗娜爾怎麼總是神情恍惚的?”

“還不全都怪你……要不是到這裏來,也遇不上那個青年。這會兒她像丟了魂似的……獨自一人的時候,連書也不讀了……加尼下地去了,她就靠在窗台上出神,啊,加尼收工回來,她就像蝴蝶似地向果園飛去,又是唱,又是笑,又照鏡子,又往眉毛上塗烏斯瑪,哦呀,簡直不知怎麼好了……”

“早點離開這兒吧,”我惱火地説,“如果知道發生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我就舉帶她到伊犁來了。幸虧加尼像個女孩子似的臉皮挺薄。只要一回到烏魯木齊,她會很快忘掉這一切的。”

我們提前十天離開了,先去城裏,然後由城裏返回烏魯木齊。説實在的,我從心眼裏樂意把獨生女兒許給一個愚昧無知的文盲嗎?她只差一年就高中畢業了,再讀上四年大學,如果交上好運,説不定還能去外國留學呢。光明的前途在等待着她,而加尼呢?他卻在地裏幹活,掄砍土曼、打土塊……這一切即使女兒沒考慮,可我為她想到了,怎麼能因為感情衝動而犧牲自己的光輝前程呢!

從那以後,古麗娜爾的性格完全變了。變得沉默寡言,沉思凝神,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失去光彩了,俊俏的鼻樑顯得高了。憑我敏鋭的目光判斷:她是在分離的痛苦中度日,在惆悵的徘徊中折磨自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的高中畢業成績由優秀降為中等……

我的女兒進入大學二年級時,才擺脱了那種痛苦的纏身而重新活潑歡快起來。誰知已經熄滅了的炭火又突然熊熊燃燒起來了。

一天,揹着馬褡子的加尼突然闖進了我的家門,他那飽含羞澀的眸子,現在變得閃爍着青年人應有的炯炯目光了。那圓圓的英俊的面龐,使人回想起他父親的青年時代。吃過飯之後,他取出了從鄉下帶來的禮物遞給我們,悲切地低下頭説:

“如果我爸爸還在世的話,決不會讓我空手來的,爸爸一死,我們的家也就不景氣了……”

這時我才知道乃比已經去世,頓時潸然淚下。由於女兒對他兒子那段關係,長時間未給他寫過信,對自己這種做法,今天深感悔恨和內疚。

“唉,你這不是來看望我們了嗎!”沉默半晌之後,我這麼説了一句。

“爸爸在嚥氣之前還提到您,”加尼用手帕擦着淚水説,“在他病重卧牀的時候,有一天還哼唱您愛聽的‘萊依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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