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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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無法再來的青春啊

裘山山簡介

作者:裘山山

週末的晚上,應朋友之邀去看京劇《楊門女將》,中國京劇院蒞臨成都演出。我這個人很少做隨意性的事,那麼一個不懂京劇的人架起勢去看京劇,肯定是有原因的,其一,附庸風雅,想想那是國粹,自己一個文化人應當對之有興趣才是;其二,懷想逝去的青春。

其一就不用説了,大家一看就明白。文人難免做附庸風雅的事。其二就有點兒曖昧了。有曖昧就有文章哦。我坦白。

我當兵時,在軍區通信總站四營一連,我們連住在某野戰軍大院裏。於是就有了雙重領導,軍裏也管我們。我們連有一小半兒是女兵,想來他們也是願意管的。管的一個具體標誌,就是要我們參加軍裏的集體活動,比如看電影。

那個時候能有多少電影啊,我説的是七十年代末,《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加上個《英雄兒女》,最新鮮的也就是阿爾巴尼亞的《寧死不屈》。幾個英雄翻來覆去的在我們的眼前晃,晃得我們無比渺小。當然,那個時候生活枯燥,沒有電視,鮮有書報,有電影看總比沒電影看好。所以一通知看電影,值班的就歎氣,不值班的就歡呼雀躍。

但惟有一部電影是例外,那就是《楊門女將》。

第一次看時,多少有些新鮮,看了後,回來還學着寇準説了幾句“掛得掛不得”,第二次看時,就有些不耐煩了,第三次看時,覺得好難熬,第四次看時,知道了什麼叫痛苦,第五次,第五次就憤怒了,大家一起叫:怎麼又是《楊門女將》啊!你想想我們當時也就十七八歲,哪裏會喜歡那樣慢慢吞吞、咿咿呀呀的戲文?

在我當兵的兩年半時間裏,我一共看了五次《楊門女將》,其中因為值班還逃脱兩次。由此可見該軍是多麼喜歡放映《楊門女將》!因為我們是話務兵,消息靈通,很快就搞明白了軍裏為什麼總喜歡放這部片子了,原因很簡單:軍長喜歡,不,是酷愛。

軍長喜歡,我們就沒了脾氣,我們和軍長隔着千山萬水,有脾氣也沒轍。只盼着放這部片子時,自己正好值班。因為不值班的一律不得缺席。全連集合,拿着小凳子,排着整齊的隊伍,在連長的帶領下,唱着《大刀進行曲》前往操場——我們連長只會唱《大刀進行曲》,而且只會前面三個字:大刀向,預備唱!

其實我對這個軍長的印象頗佳。有一年軍區來了個大首長,接見軍直屬單位,就把我們捎上了。大首長的文化水平有限,給我們作指示時囉裏囉嗦,絮絮叨叨,不知所云。當時軍長就站在旁邊,大首長一講完他就講,乾脆利落地説,剛才首長作了三點指示,第一,第二,第三……我一聽,佩服得不行,因為他説的三點,的確包含在大首長的絮叨裏,他只是把它們扼要地提溜出來了。雖然軍長個子不高,可我一下子覺得他很了不起。

1979年春,該軍上雲南前線去打仗,由該軍長親率。我們守着空空的營院等他們回來。那個期間,我還親自轉接過從前線打來的報告噩耗的電話,當時線路不清晰,我在中間幫助傳話,當我告訴後方這邊,某某犧牲了,請他馬上去烈士家看望他母親時,這邊的電話叭的一下掉在了地上,讓我間接的體驗到了戰爭的滋味。

後來他們得勝回營,東方歌舞團前來慰問演出,場面熱烈。我們也應邀去看。有個叫遠征的女演員,給大家唱陝北民歌,一首又一首,怎麼也下不來。無論她怎麼鞠躬謝幕,大家都使勁兒鼓掌不停,叭叭叭的猛拍。也許是穿過槍林彈雨之後,對甜美的歌聲格外迷戀?我記得遠征大概唱了十幾首了,有些唱不動了(那個時候又不興假唱),大家仍不放過她,我都有些替她擔心了。這個時候,我看見前排觀眾席上,站起來一個矮墩墩的人,他轉過身,面向大家,我看清了,正是軍長,儘管他的臉色已變得黢黑。他抬起他的兩個粗短的胳膊,張開大巴掌,輕輕向下按了按,頓時,滿場的掌聲倏地消逝,安靜得讓人感動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一幕仍清晰的印在我的腦海裏。

你説這樣的軍長,他喜歡看《楊門女將》,我們能有多大意見?何況他只是喜歡個《楊門女將》,他要是喜歡緊急集合,我們不更慘?更何況在反覆觀看《楊門女將》之後,我們全連戰士的文化水平都有所提升,至少都認識了一個生僻字:佘,佘太君的佘。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那句話怎麼説的?二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在我離開那個大院28年後,我認識了該軍長的兒子,一個大校軍官。當我知道他就是那個軍長的兒子時,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爸是哪兒人啊?他為什麼那麼喜歡看《楊門女將》啊?

讓我意外的是,他並不知道他爸爸有此愛好。他們家的孩子從小就很少跟父親在一起。當然,他告訴了我他父親是山西人,這多少讓我釋然。於是我給他講了我記憶中的他的父親,好的不好的都講了。在我這樣跟他講的時候,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且多年。有些事情,就這樣永遠無法破解了。他到底是因為喜歡京戲而喜歡《楊門女將》,還是因為喜歡楊門女將的故事而喜歡《楊門女將》,還是因為喜歡那些演員而喜歡《楊門女將》?不得而知。

無論因為什麼,對我來説,都不再有怨氣了,它只成為一個插曲,留在我青春的記憶裏。

可是,這個週末的晚上,當我在隔了幾十年之後再看《楊門女將》時,卻迷惑不已,我怎麼對這齣戲那麼陌生啊,除了記得佘太君掛帥之外,其餘全忘了,忘得之乾淨,不要説不像一個看過五遍《楊門女將》的人,就連看過一遍的都不像。

我只記得是部黑白片。

如同我的青春。

於是,在演員們賣力地念唱做打時,我不斷的在反省自己,那個時候,我説的是我當新兵的時候,每次看《楊門女將》,我的心都在哪兒?我不可能打瞌睡,不可能私下聊天,更不可能玩兒手機。那麼,眼睛盯着銀幕,我的心在哪兒?我確定我的心不在銀幕上,不然不會在看了五遍之後記不住裏面的情節的,我一定是在胡思亂想。想些什麼,已無從知曉。

雖然我還健在,但這件事,也已經成為無法求證的祕密了。就好像你忘記了存單上的密碼,你去掛失,銀行給你解密,但你忘記的那個數字到底是什麼,永遠都無法知道了。

呵呵,我的懵懂的糊塗的無法再來的青春啊。

謹以此文懷想之。

(文匯報2006-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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