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啟宏簡介

來源:文書谷 1.44W

聲韻隨想錄

郭啟宏簡介

作者:郭啟宏

説不清什麼緣故,我對漢語的聲韻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和喜好,有時近乎痴迷。哦,那是多麼奇妙的大境界!聽聽,“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詞義對仗工整固不消説,平仄相對也如此鏗鏘和諧!誰們創造出漢語這樣神奇的語言,引發倉頡創造出同樣神奇的文字,令“天雨粟鬼夜哭”!  小時候背誦《笠翁對韻》,曾生髮出朦朧的求索欲。為什麼朝夕、寒暑、強弱、清濁、疏密、多少、先後、肥瘦、歌舞、詞賦、聲色、憂喜、勤懶等等對偶字恰好一平一仄?為什麼雙音或多音的詞或詞組,譬如晨鐘對暮鼓、齊紈對魯縞、酒聖對詩仙、郊寒對島瘦,譬如廣寒宮對清暑殿、雲夢澤對洞庭湖、簪花人對摺桂客、春秋筆對月旦詩,等等,也恰好平仄相對?有人説,聲韻之説純屬詩人詞客的玩藝兒。然否?我知道類似《笠翁對韻》還有不少讀物,比如《聲律啟蒙撮要》,同樣是“雲對雨,雪對風”“明對暗,淡對濃”,而蒙書《幼學瓊林》、《龍文鞭影》,甚至《三字經》、《千家詩》、《增廣賢文》等,其主體結構也是對韻。我曾在琉璃廠淘到一本舊書,書中記載舊時代藝人的對韻,什麼“公對母,女對男”“屎尿對涎痰”,格調固然粗俗,聲韻並無錯謬。前些年,我蒙禪門高士饋贈《佛教聲律啟蒙》,還是對韻!“僧對道,異對同,有限對無窮”“心對境,色對空,物外對箇中”“星拱北,法流東,德富對才豐”“鍾百叩,鼓三通,佛子對神童”……比之《笠翁對韻》,猶多本地風光。看來,人們對聲韻的興味未有窮期!

我希望自己的創作能夠激活聲韻之美,而且這種激活不能止步於一般的平仄相對,更要涉足聲韻的險遠處。試想對韻的對格其實多種多樣,有正名對、因類對、連珠對、異類對、雙凝對、迴文對、聯綿對、隔句對、雙聲對、疊韻對等等,只有險遠處方能獲取非常之觀。寫戲曲當如是,寫話劇也無例外。10年前,我在話劇《李白》裏,虛構了這樣一個情節:流放的詩人明天就要踏入蠻荒絕域夜郎的長途,這天夜裏,他拜別長江、淚灑白帝城之後,發現尋聲而來的妻子,於是強打笑容,誇説夜郎。“細論起來夜郎倒是個好地方咧……稻米一年兩熟,草木長綠不凋,四季都有瓜果,檳榔、木瓜之類你聽過可沒吃過,林檎、榴槤之類你連聽都沒聽説過吧……真是一片樂土啊!”林檎、榴槤夜郎不產,顯然是編造,觀眾只當虛誆話聽,並不深究。我選用林檎和榴槤,實在頗費苦心。明知秒把鐘的台詞一閃而過,卻也不肯信手玩忽。我之所想,不僅因為它們是奇異的佳果,更緣於它們有着奇特的聲韻之美——榴槤是雙聲,林檎是疊韻!

我不曉得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哪個民族的語言同樣具備如斯聲韻之美,但我深深懂得雙聲疊韻使漢語聲韻平添幾分絢麗與神祕。古代文學家是探尋這種美感的先行者。其中的高手曾於不經意間為後人留下雪泥鴻爪。唐人温庭筠《望僧舍寶剎》詩可稱雙聲詩的樣板:“棲息消心像,檐楹溢豔陽。簾櫳蘭露落,鄰里柳林涼。高閣過空谷,孤竿隔古崗。潭庭同淡蕩,彷彿復芬芳。”唐人陸龜蒙《吳宮詞》二首則是疊韻詩的楷模:“膚愉吳都姝,眷戀便殿宴。逡巡新春人,轉面見戰箭。”“紅櫳通東風,翠珥醉易墜。平明兵盈城,棄置遂至地。”元明作家尤重聲韻,南曲商調套數中[山坡羊]一曲第十一、十三句均為二字逗。定例必須疊韻,湯顯祖《牡丹亭?驚夢》填的是“遷延”“淹煎”。我想,温庭筠、陸龜蒙、湯顯祖們一定從雙聲疊韻中找到美和靈感。當然,詩詞應可朗誦,雙聲疊韻聽起來頗另類;而戲劇台詞更賴聽覺,雙聲疊韻端的是靈光一現,編劇當慎用。

我由雙聲疊韻想到記錄和傳達它們的書寫符號,我總覺得象形的漢字是有靈性的存在,那一個個漢字便是一個個精靈!要不然,倉頡造字怎麼教天地鬼神為之動容?在中國文字史上,只有畢生求真、全身心投入的人,才有可能偶爾發現漢字閃爍的靈光。我想,人們在審聽雙聲疊韻這聲韻之美的時候,可曾審視它們的書寫符號那象形之美?比如説,那個林檎和榴槤,仔細一看,竟然是同一個偏旁部首!

感謝偉大的倉頡(如果真有倉頡其人,那他一定是造物者的化身)!由雙聲疊韻而偏旁部首,漢字是多麼奇妙,漢字是多麼可親,漢字是我們自己!我遐想着,思緒在雙聲疊韻間遊蕩……嶙峋、崢嶸、嵯峨、崔嵬,是山的丰神;澎湃、滂霈、浩瀚、洶湧、潺氵爰,是水的多姿;芳菲、葱蘢、繽紛、氤氲、啁啾、朦朧、淅瀝,是大自然蓬勃的生機!由嬋娟、娉婷、妖嬈,而玲瓏、窈窕、伶俐,而綢繆、繾綣、纏綿,智慧的倉頡存心隱喻,女神原在人間,是我們的姐妹,是我們的愛人,是我們的母親!倏忽間,漢字使人間變得如此美好!肺腑是雙聲,肝膽是疊韻,叫赤子心腹齊傾;慷慨是雙聲,蹁躚是疊韻,看人們豪情起舞;淋漓是雙聲,酩酊是疊韻,任人們痛飲狂歡。當然,雙聲疊韻有時也叫人茫然。僅僅打一個照面,坎坷、尷尬、忐忑、躊躇、恍惚、惆悵、懵懂、蹉跎、徜徉、彷徨、徘徊……往往叫人惶惑不安;更有無可奈何的,諸如拉攏、慫恿、齷齪、疼痛、骯髒、猖狂、猙獰、魑魅、魍魎……力避猶恐不及,卻又往往邂逅,因為它們同樣是存在着的真實!那麼,我們何妨轉換心態,在建築美和音樂美的審視審聽中獲取會心一笑?

為從雙聲疊韻中尋找美和靈感,古往今來的漢語痴迷者樂此不疲,豈止一二詩翁詞伯!只是滾滾紅塵芸芸眾生未必理會。此所謂:“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遊思歸來乎,幾許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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