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集註》公孫丑章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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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丑章句下
  凡十四章。自第二章以下,記孟子出處行實為詳。

《孟子集註》公孫丑章句下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時,謂時日支幹、孤虛、王相之屬也。地利,險阻、城池之固也。人和,得民心之和也。三裏之城,七裏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夫,音扶。三裏七裏,城郭之小者。郭,外城。環,圍也。言四面攻圍,曠日持久,必有值天時之善者。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革,甲也。粟,谷也。委,棄也。言不得民心,民不為守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域,界限也。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言不戰則已,戰則必勝。尹氏曰:“言得天下者,凡以得民心而已。”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章內朝,並音潮,惟朝將之朝,如字。造,七到反,下同。王,齊王也。孟子本將朝王,王不知而託疾以召孟子,故孟子亦以疾辭也。明“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東郭氏,齊大夫家也。昔者,昨日也。或者,疑辭。辭疾而出吊,與孔子不見孺悲取瑟而歌同意。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要,平聲。孟仲子,趙氏以為孟子之從昆弟,學於孟子者也。采薪之憂,言病不能採薪,謙辭也。仲子權辭以對,又使人要孟子令勿歸而造朝,以實己言。不得已而之景醜氏宿焉。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醜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惡,平聲,下同。景醜氏,齊大夫家也。景子,景醜也。惡,歎辭也。景醜所言,敬之小者也;孟子所言,敬之大者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夫,音扶,下同。禮曰:“父命呼,唯而不諾。”又曰:“君命召,在官不俟屨,在外不俟車。”言孟子本欲朝王,而聞命中止,似與此禮之意不同也。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與,平聲。慊,口簟反。長,上聲。慊,恨也,少也。或作嗛,字書以為口銜物也。然則慊亦但為心有所銜之義,其為快、為足、為恨、為少,則因其事而所銜有不同耳。孟子言我之意,非如景子之所言者。因引曾子之言,而云夫此豈是不義,而曾子肯以為言,是或別有一種道理也。達,通也。蓋通天下之所尊,有此三者。曾子之説,蓋以德言之也。今齊王但有爵耳,安得以此慢於齒德乎?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樂,音洛。大有為之君,大有作為,非常之君也。程子曰:“古之人所以必待人君致敬盡禮而後往者,非欲自為尊大也,為是故耳。”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先從受學,師之也。後以為臣,任之也。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好,去聲。醜,類也。尚,過也。所教,謂聽從於己,可役使者也。所受教,謂己之所從學者也。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不為管仲,孟子自謂也。範氏曰“孟子之於齊,處賓師之位,非當仕有官職者,故其言如此。”此章見賓師不以趨走承順為恭,而以責難陳善為敬;人君不以崇高富貴為重,而以貴德尊士為賢,則上下交而德業成矣。
  陳臻問曰:“前日於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於宋,饋七十?而受;於薛,饋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陳臻,孟子弟子。兼金,好金也,其價兼倍於常者。一百,百鎰也。孟子曰:“皆是也。皆適於義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饋贐。’予何為不受?贐,徐刃反。贐,送行者之禮也。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予何為不受?為兵之為,去聲。時人有欲害孟子者,孟子設兵以戒備之。薛君以金饋孟子,為兵備。辭曰“聞子之有戒心也”。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焉,於虔反。無遠行戒心之事,是未有所處也。取,猶致也。尹氏曰:“言君子之辭受取予,惟當於理而已。”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去,上聲。平陸,齊下邑也。大夫,邑宰也。戟,有枝兵也。士,戰士也。伍,行列也。去之,殺之也。“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幾,上聲。子之失伍,言其失職,猶士之失伍也。距心,大夫名。對言此乃王之失政使然,非我所得專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為,去聲。死與之與,平聲。牧之,養之也。牧,牧地也。芻,草也。孟子言若不得自專,何不致其事而去。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見,音現。為王之為,去聲。為都,治邑也。邑有先君之廟曰都。孔,大夫姓也。為王誦其語,欲以諷曉王也。陳氏曰:“孟子一言而齊之君臣舉知其罪,固足以興邦矣。然而齊卒不得為善國者,豈非説而不繹,從而不改故邪?”
  孟子謂蚔?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蚔,音遲。?,烏花反。為,去聲。與,平聲。蚔?,齊大夫也。靈丘,齊下邑。似也,言所為近似有理。可以言,謂士師近王,得以諫刑罰之不中者。蚔?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致,猶還也。齊人曰:“所以為蚔?,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為,去聲。譏孟子道不行而不能去也。公都子以告。公都子,孟子弟子也。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官守,以官為守者。言責,以言為責者。綽綽,寬貌。裕,寬意也。孟子居賓師之位,未嘗受祿。故其進退之際,寬裕如此。尹氏曰:“進退久速,當於理而已。”
  孟子為卿於齊,出吊於滕,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蓋,古盍反。見,音現。蓋,齊下邑也。王驩,王嬖臣也。輔行,副使也。反,往而還也。行事,使事也。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夫,音扶。王驩蓋攝卿以行,故曰齊卿。夫既或治之,言有司已治之矣。孟子之待小人,不惡而嚴如此。
  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止於嬴。充虞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孟子仕於齊,喪母,歸葬於魯。嬴,齊南邑。充虞,孟子弟子,嘗董治作棺之事者也。嚴,急也。木,棺木也。以、已通。以美,太美也。曰:“古者棺槨無度,中古棺七寸,槨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稱,去聲。度,厚薄尺寸也。中古,周公制禮時也。槨稱之,與棺相稱也。欲其堅厚久遠,非特為人觀視之美而已。不得,不可以為悦;無財,不可以為悦。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不得,謂法制所不當得。得之為有財,言得之而又為有財也。或曰:“為當作而。”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恔乎?比,必二反。恔,音效。比,猶為也。化者,死者也。恔,快也。言為死者不使土近其肌膚,於人子之心,豈不快然無所恨乎?吾聞之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送終之禮,所當得為而不自盡,是為天下愛惜此物,而薄於吾親也。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悦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伐與之與,平聲;下伐與、殺與同。夫,音扶。沈同,齊臣。以私問,非王命也。子噲、子之,事見前篇。諸侯土地人民,受之天子,傳之先君。私以與人,則與者受者皆有罪也。仕,為官也。士,即從仕之人也。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天吏,解見上篇。言齊無道,與燕無異,如以燕伐燕也。史記亦謂孟子勸齊伐燕,蓋傳聞此説之誤。楊氏曰:“燕固可伐矣,故孟子曰可。使齊王能誅其君,吊其民,何不可之有?乃殺其父兄,虜其子弟,而後燕人畔之。乃以是歸咎孟子之言,則誤矣。”
  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齊破燕後二年,燕人共立太子平為王。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惡、監,皆平聲。陳賈,齊大夫也。管叔,名鮮,武王弟,周公兄也。武王勝商殺紂,立紂子武庚,而使管叔與弟蔡叔、霍叔監其國。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攝政。管叔與武庚畔,周公討而誅之。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與,平聲。言周公乃管叔之弟,管叔乃周公之兄,然則周公不知管叔之將畔而使之,其過有所不免矣。或曰:“周公之處管叔,不如舜之處象何也?”遊氏曰:“象之惡已着,而其志不過富貴而已,故舜得以是而全之;若管叔之惡則未着,而其志其才皆非象比也,周公詎忍逆探其兄之惡而棄之耶?周公愛兄,宜無不盡者。管叔之事,聖人之不幸也。舜誠信而喜象,周公誠信而任管叔,此天理人倫之至,其用心一也。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更,平聲。順,猶遂也。更,改也。辭,辯也。更之則無損於明,故民仰之。順而為之辭,則其過愈深矣。責賈不能勉其君以遷善改過,而教之以遂非文過也。林氏曰:“齊王慚於孟子,蓋羞惡之心,有不能自已者。使其臣有能因是心而將順之,則義不可勝用矣。而陳賈鄙夫,方且為之曲為辯説,而沮其遷善改過之心,長其飾非拒諫之惡,故孟子深責之。然此書記事,散出而無先後之次,故其説必參考而後通。若以第二篇十章十一章,置於前章之後,此章之前。則孟子之意,不待論説而自明矣。”
  孟子致為臣而歸。孟子久於齊而道不行,故去也。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朝,音潮。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為,去聲。時子,齊臣也。中國,當國之中也。萬鍾,谷祿之數也。鍾,量名,受六斛四鬥。矜,敬也。式,法也。盍,何不也。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陳子,即陳臻也。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夫,音扶。惡,平聲。孟子既以道不行而去,則其義不可以復留;而時子不知,則又有難顯言者。故但言設使我欲富,則我前日為卿,嘗辭十萬之祿,今乃受此萬鍾之饋。是我雖欲富,亦不為此也。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龍,音壟。此孟子引季孫之語也。季孫、子叔疑,不知何時人。龍斷,岡壟之斷而高也,義見下文。蓋子叔疑者嘗不用,而使其子弟為卿。季孫譏其既不得於此,而又欲求得於彼,如下文賤丈夫登龍斷者之所為也。孟子引此以明道既不行,復受其祿,則無以異此矣。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徵之。徵商,自此賤丈夫始矣。孟子釋龍斷之説如此。治之,謂治其爭訟。左右望者,欲得此而又取彼也。罔,謂罔羅取之也。從而徵之,謂人惡其專利,故就徵其税,後世緣此遂徵商人也。程子曰:“齊王所以處孟子者,未為不可,孟子亦非不肯為國人矜式者。但齊王實非欲尊孟子,乃欲以利誘之,故孟子拒而不受。”
  孟子去齊,宿於晝。晝,如字,或曰:“當作畫,音獲。”下同。晝,齊西南近邑也。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几而卧。為,去聲,下同。隱,於靳反。隱,憑也。客坐而言,孟子不應而卧也。客不悦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夫子卧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齊,側皆反。復,扶又反。語,去聲。齊宿,齊戒越宿也。繆公尊禮子思,常使人候伺道達誠意於其側,乃能安而留之也。泄柳,魯人。申詳,子張之子也。繆公尊之不如子思,然二子義不苟容,非有賢者在其君之左右維持調護之,則亦不能安其身矣。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長,上聲。長者,孟子自稱也。言齊王不使子來,而子自欲為王留我;是所以為我謀者,不及繆公留子思之事,而先絕我也。我之卧而不應,豈為先絕子乎?
  孟子去齊。君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幹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悦。”語,去聲。尹士,齊人也。幹,求也。澤,恩澤也。濡滯,遲留也。高子以告。高子,亦齊人,孟子弟子也。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夫,音扶,下同。惡,平聲。見王,欲以行道也。今道不行,故不得已而去,非本欲如此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所改必指一事而言,然今不可考矣。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浩然,如水之流不可止也。楊氏曰:“齊王天資樸實,如好勇、好貨、好色、好世俗之樂,皆以直告而不隱於孟子,故足以為善。若乃其心不然,而謬為大言以欺人,是人終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何善之能為?”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悻,形頂反。見,音現。悻悻,怒意也。窮,盡也。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此章見聖賢行道濟時,汲汲之本心;愛君澤民,惓惓之餘意。李氏曰:“於此見君子憂則違之之情,而荷蕢者所以為果也。”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路問,於路中問也。豫,悦也。尤,過也。此二句實孔子之言,蓋孟子嘗稱之以教人耳。曰:“彼一時,此一時也。彼,前日。此,今日。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自堯舜至湯,自湯至文武,皆五百餘年而聖人出。名世,謂其人德業聞望,可名於一世者,為之輔佐。若皋陶、稷、契、伊尹、萊朱、太公望、散宜生之屬。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周,謂文武之間。數,謂五百年之期。時,謂亂極思治可以有為之日。於是而不得一有所為,此孟子所以不能無不豫也。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夫,音扶。舍,上聲。言當此之時,而使我不遇於齊,是天未欲平治天下也。然天意未可知,而其具又在我,我何為不豫哉?然則孟子雖若有不豫然者,而實未嘗不豫也。蓋聖賢憂世之志,樂天之誠,有並行而不悖者,於此見矣。
  孟子去齊,居休。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休,地名。曰:“非也。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崇,亦地名。孟子始見齊王,必有所不合,故有去志。變,謂變其去志。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於齊,非我志也。”師命,師旅之命也。國既被兵,難請去也。孔氏曰:“仕而受祿,禮也;不受齊祿,義也。義之所在,禮有時而變,公孫丑欲以一端裁之,不亦誤乎?”

公孫丑章句下
  凡十四章。自第二章以下,記孟子出處行實為詳。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時,謂時日支幹、孤虛、王相之屬也。地利,險阻、城池之固也。人和,得民心之和也。三裏之城,七裏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夫,音扶。三裏七裏,城郭之小者。郭,外城。環,圍也。言四面攻圍,曠日持久,必有值天時之善者。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革,甲也。粟,谷也。委,棄也。言不得民心,民不為守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域,界限也。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言不戰則已,戰則必勝。尹氏曰:“言得天下者,凡以得民心而已。”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章內朝,並音潮,惟朝將之朝,如字。造,七到反,下同。王,齊王也。孟子本將朝王,王不知而託疾以召孟子,故孟子亦以疾辭也。明“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東郭氏,齊大夫家也。昔者,昨日也。或者,疑辭。辭疾而出吊,與孔子不見孺悲取瑟而歌同意。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要,平聲。孟仲子,趙氏以為孟子之從昆弟,學於孟子者也。采薪之憂,言病不能採薪,謙辭也。仲子權辭以對,又使人要孟子令勿歸而造朝,以實己言。不得已而之景醜氏宿焉。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醜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惡,平聲,下同。景醜氏,齊大夫家也。景子,景醜也。惡,歎辭也。景醜所言,敬之小者也;孟子所言,敬之大者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夫,音扶,下同。禮曰:“父命呼,唯而不諾。”又曰:“君命召,在官不俟屨,在外不俟車。”言孟子本欲朝王,而聞命中止,似與此禮之意不同也。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與,平聲。慊,口簟反。長,上聲。慊,恨也,少也。或作嗛,字書以為口銜物也。然則慊亦但為心有所銜之義,其為快、為足、為恨、為少,則因其事而所銜有不同耳。孟子言我之意,非如景子之所言者。因引曾子之言,而云夫此豈是不義,而曾子肯以為言,是或別有一種道理也。達,通也。蓋通天下之所尊,有此三者。曾子之説,蓋以德言之也。今齊王但有爵耳,安得以此慢於齒德乎?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樂,音洛。大有為之君,大有作為,非常之君也。程子曰:“古之人所以必待人君致敬盡禮而後往者,非欲自為尊大也,為是故耳。”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先從受學,師之也。後以為臣,任之也。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好,去聲。醜,類也。尚,過也。所教,謂聽從於己,可役使者也。所受教,謂己之所從學者也。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不為管仲,孟子自謂也。範氏曰“孟子之於齊,處賓師之位,非當仕有官職者,故其言如此。”此章見賓師不以趨走承順為恭,而以責難陳善為敬;人君不以崇高富貴為重,而以貴德尊士為賢,則上下交而德業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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