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秋興八首》詩詞鑑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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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興八首

杜甫《秋興八首》詩詞鑑賞

唐代:杜甫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

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振,徵西車馬羽書馳。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

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

一卧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

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

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

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

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

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

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峯陰入渼陂。

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

彩筆昔曾幹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

譯文

楓樹在深秋露水的侵蝕下逐漸凋零、殘傷,巫山和巫峽也籠罩在蕭瑟陰森的迷霧中。巫峽裏面波浪滔天,上空的烏雲則像是要壓到地面上來似的,天地一片陰沉。花開花落已兩載,看着盛開的花,想到兩年未曾回家,就不免傷心落淚。小船還系在岸邊,雖然我不能東歸,飄零在外的我,心卻長系故園。又在趕製冬天禦寒的衣服了,白帝城上搗制寒衣的砧聲一陣緊似一陣。看來又一年過去了,我對故鄉的思念也愈加凝重,愈加深沉。

夔州的高城上又迎來了落日。每當晚上北斗星出現的時候,我就按照它的方向來尋找長安的所在。聽到巫峽的猿啼,我真的流下淚來。我也希望乘着浮槎回到自己的故鄉,但這願望終究還是落空了。我還記得我從前春宿左省值夜的時候,晚上熬夜寫些明朝的封事,點燃書案上的香。可現在我早已不在那裏就職。滯留此地,傍晚時分聽到城樓上吹起悲笳,心中升起一股隱然的悲痛。你看,山石上爬滿了藤蘿。月亮剛剛升起來的時候,月光是照在藤蘿上的,而現在它已經照到河洲前面的蘆荻花上面去了。我一夜無眠,一直在懷念長安。

白帝城裏千家萬户靜靜地沐浴在秋日的朝暉中,我天天去江邊的樓上,坐着看對面青翠的山峯。連續兩夜在船上過夜的漁人,仍泛着小舟在江中漂流。雖已是清秋季節,燕子仍然展翅飛來飛去。漢朝的匡衡向皇帝直諫,他把功名看得很淡薄;劉向傳授經學,怎奈事不遂心。古人尚且如此,我更是不必説了。年少時一起求學的同學大都已飛黃騰達了,他們在長安附近的五陵,穿輕裘,乘肥馬,過着富貴的生活,我卻註定要為一個信念苦渡人間。

聽説長安的政壇就像一盤未下完的棋局,彼爭此奪。反覆不定,反思國家和個人所經歷的*與*,有説不盡的悲哀。世道的變遷,時局的動盪,國運今非昔比,王侯們的家宅更換主人,無奈宦官當道,賢臣良相更成泡影。中央的典章、文物、制度都已廢棄,在政治上我已經是一個被遺忘的人了。回紇內侵,關山號角雷動、兵戈揮舞;吐蕃入寇,傳遞情報的戰馬正急速奔馳。在這國家殘破、秋江清冷、身世悽苦、暮年潦倒的情況下,昔日在長安的生活常常呈現在懷想之中。

日復一日,大明宮遙望着終南山,卻望不到。那些深居的隱士,天露和玉屑,都已被他們吸光飲盡,青鳥報信,西王母自瑤池駕臨,紫氣瀰漫,老子騎牛西去。記得當年朝上,雉尾扇開合如同祥雲移回,日光沐浴着聖殿,讓我看清玄宗的容貌。記得當年位列朝班,青瑣門下意氣風發,而現在,疾病無情地消磨着時光……秋已漸深。

諳練一種時空的分身術,瞿塘峽、曲江頭,距離被心靈無限地縮短。十五年前我寫《樂遊園歌》,花萼樓、芙蓉園歷歷在目。安祿山的鐵蹄已使一切煙消雲散。那時,黃鵠還在亭院內高飛,成羣的白鷗被遊人的舟楫驚起。——而今,一切都消逝了,消逝了……沒有任何留戀的事物。

遙想漢武帝曾在昆明池上練習水兵,一面面戰旗迎風擊鼓。池中石刻的織女辜負了美好的夜色,只有那巨大的鯨魚還會在雷雨天與秋風共舞。波浪中的菰米叢猶如黑雲聚攏,蓮子結蓬,紅花墜隕。多想像飛鳥一般自由滑翔於秦中的天空,現實卻困我在冷江上無言垂釣。

從長安到渼陂,途徑昆吾和御宿,紫閣峯在終南山上閃耀。我想念一路的香稻和碧梧,在豐收的季節吸引着鸚鵡與鳳凰……等到春天,曼妙的仕女們還會採摘花草相互贈送,夥伴們在暮晚時分仍要移棹出發,不願歸返。昔日,我可以憑藉詞語鑿穿時代的黑井,痛飲山河甘洌,而今卻只能在回憶中圍攏水源,撫摸它岑寂的微光。

註釋

玉露:秋天的霜露,因其白,故以玉喻之。凋傷:使草木凋落衰敗。

巫山巫峽:即指夔州(今奉節)一帶的長江和峽谷。蕭森:蕭瑟陰森。

兼天湧:波浪滔天。

塞上:指巫山。接地陰:風雲蓋地。“接地”又作“匝地”。

叢菊兩開:杜甫此前一年秋天在雲安,此年秋天在夔州,從離開成都算起,已歷兩秋,故云“兩開”。“開”字雙關,一謂菊花開,又言淚眼開。他日:往日,指多年來的艱難歲月。

故園:此處當指長安。

催刀尺:指趕裁冬衣。“處處催”,見得家家如此。

白帝城:即今奉節城,在瞿塘峽上口北岸的山上,與夔門隔岸相對。急暮砧:黃昏時急促的搗衣聲。砧:搗衣石。急暮砧:黃昏時急促的搗衣聲。砧,搗衣石。

夔(kuí)府:唐置夔州,州治在奉節,為府署所在,故稱。

京華:指長安。

槎:木筏。

畫省:指尚書省。

山樓:白帝城樓。

翠微:青山。

信宿:再宿。

匡衡:字雅圭,漢朝人。抗疏:指臣子對於君命或廷議有所抵制,上疏極諫。

劉向:字子政,漢朝經學家。

輕肥:即輕裘肥馬。

聞道:聽説。杜甫因離開京城日久,於朝廷政局的變化,不便直言,故云“聞道”。似弈棋:是説長安政局像下棋一樣反覆變化,局勢不明。

百年:指代一生。

第宅:府第、住宅。新主:新的主人。

異昔時:指與舊日不同。

北:正北,指與北邊回紇之間的戰事。金鼓振:指有戰事,金鼓為軍中以明號令之物。

徵西:指與西邊吐蕃之間的戰事。羽書:即羽檄,插着羽毛的軍用緊急公文。馳:形容緊急。

魚龍:泛指水族。寂寞:是指入秋之後,水族潛伏,不在波面活動。

故國:指長安。平居:指平素之所居。末二句是説在夔州秋日思念舊日長安平居生活。

蓬萊宮闕:指大明宮。蓬萊,漢宮名。唐高宗龍朔二年(662),重修大明宮,改名蓬萊宮。南山:即終南山。

承露金莖:指仙人承露盤下的銅柱。漢武帝在建章宮之西神明台上建仙人承露盤。唐代無承露盤,此乃以漢喻唐。霄漢間:高入雲霄,形容承露金莖極高。

瑤池:神化傳説中女神西王母的住地,在崑崙山。降王母:《穆天子傳》等書記載有周穆王登崑崙山會西王母的傳説。

東來紫氣:用老子自洛陽入函谷關事。

函關:即函谷關。此二句借用典故極寫都城長安城宮殿的宏偉氣象。

雲移:指宮扇雲彩般地分開。雉尾:指雉尾扇,用雉尾編成,是帝王儀仗的一種。

日繞龍鱗:形容皇帝袞袍上所繡的龍紋光彩奪目,如日光繚繞。聖顏:天子的容貌。

一:一自,自從。卧滄江:指卧病夔州。歲晚:歲末,切詩題之“秋”字,兼傷年華老大。

幾回:言立朝時間之短,只不過幾回而已。青瑣:漢未央宮門名,門飾以青色,鏤以連環花紋。後亦借指宮門。點朝班:指上朝時,殿上依班次點名傳呼百官朝見天子。此二句慨歎自己晚年遠離朝廷,卧病夔州,虛有朝官(檢校工部員外郎)之名,卻久未參加朝列。

.瞿塘峽:峽名,三峽之一,在夔州東。曲江:在長安之南,名勝之地。

萬里風煙:指夔州與長安相隔萬里之遙。素秋:秋尚白,故稱素秋。

花萼:即花萼相輝樓,在長安南內興慶宮西南隅。夾城:據《長安志》記載,唐玄宗開元二十年(732),從大明宮依城修築複道,經通化門,達南內興慶宮,直至曲江芙蓉園。通御氣:此複道因系方便天子游賞而修,故曰“通御氣”。

芙蓉小苑:即芙蓉園,也稱南苑,在曲江西南。入邊愁:傳來邊地戰亂的消息。

珠簾繡柱:形容曲江行宮別院的樓亭建築極其富麗華美。黃鵠:鳥名,即天鵝。

錦纜牙檣:指曲江中裝飾華美的遊船。錦纜,彩絲做的船索。牙檣,用象牙裝飾的桅杆。此句説曲江上舟楫往來不息,水鳥時被驚飛。

歌舞地:指曲江池苑。

秦中:此處借指長安。帝王州:帝王建都之地。

昆明池:遺址在今西安市西南斗門鎮一帶,漢武帝所建。

武帝:漢武帝,亦代指唐玄宗。唐玄宗為攻打南詔,曾在昆明池演習水兵。旌旗:指樓船上的軍旗。

織女:指漢代昆明池西岸的織女石像,俗稱石婆。

機絲:織機及機上之絲。虛夜月:空對着一天明月。

石鯨:指昆明池中的石刻鯨魚。《三輔黃圖》卷四引《三輔故事》曰:“池中有豫章台及石鯨,刻石為鯨魚,長三丈,每至雷雨。常鳴吼。鬣尾皆動。”漢代石鯨今尚在,現藏陝西曆史博物館。

菰(gū):即茭白,一種草本植物,生淺水中,葉似蘆葦,根莖可食。秋天結實,皮黑褐色,狀如米,故稱菰米,又名雕胡米。

蓮房:即蓮蓬。墜粉紅:指秋季蓮蓬成熟,花瓣片片墜落。中二聯刻畫昆明池晚秋荒涼蕭瑟之景。

關塞:此指夔州山川。極天:指極高。唯鳥道:形容道路高峻險要,只有飛鳥可通。此句指從夔州北望長安,所見惟有崇山峻嶺,恨身無雙翼,不能飛越。

江湖滿地:指漂泊江湖,苦無歸宿。漁翁:杜甫自比。

昆吾:漢武帝上林苑地名,在今陝西藍田縣西。御宿:即御宿川,又稱樊川,在今陝西西安市長安區杜曲至韋曲一帶。

逶迤:道路曲折的樣子。

紫閣峯:終南山峯名,在今陝西户縣東南。陰:山之北、水之南,稱陰。渼(měi)陂(bēi):水名,在今陝西户縣西,唐時風景名勝之地。陂,池塘湖泊。紫閣峯在渼陂之南,陂中可以看到紫閣峯秀美的倒影。

香稻啄餘鸚鵡粒:即使是剩下的香稻粒,也是鸚鵡吃剩下的。此句為倒裝語序。

碧梧:即使碧梧枝老,也是鳳凰所棲。同上句一樣,是倒裝語序。

拾翠:拾取翠鳥的羽毛。相問:贈送禮物,以示情意。

仙侶:指春遊之伴侶,“仙”字形容其美好。晚更移:指天色已晚,尚要移船他處,以盡遊賞之興。

彩筆:五彩之筆,喻指華美豔麗的文筆。

幹氣象:喻指自己曾於天寶十載上《三大禮》賦,得唐玄宗讚賞。

白頭:指年老。望:望京華。

賞析

《秋興八首》這組詩,融鑄了夔州蕭條的秋色,清悽的秋聲,暮年多病的苦況,關心國家命運的深情,悲壯蒼涼,意境深閎。它是八首蟬聯、結構嚴密、抒情深摯的一組七言律詩,體現了詩人晚年的思想感情和藝術成就。

“秋興”這個題目,意思是説因感秋而寄興。這興也就是過去漢儒説《詩經》的所謂“賦比興”的“興”(在四聲應讀去聲)。晉代的潘岳有《秋興賦》,也是一篇感秋寄興之作。但《秋興賦》的體裁是屬於辭賦類。而杜甫的《秋興八首》則是律詩,是唐代新興的一種詩體。若論它們創作的成就和對後世發生的影響,杜甫的《秋興八首》當然不是潘岳的《秋興賦》所可比擬。

《秋興八首》的結構,從全詩來説,可分兩部,而以第四首為過渡。前三首詳夔州而略長安,後五首詳長安而略夔州;前三首由夔州而思及長安,後五首則由思長安而歸結到夔州;前三首由現實引發回憶,後五首則由回憶回到現實。至於各首之間,則亦首尾相銜,有一定次第,不能移易,八首隻如一首。八首詩,章法縝密嚴整,脈絡分明,不宜拆開,亦不可顛倒。從整體看,從詩人身在的夔州,聯想到長安;由暮年飄零,羈旅江上,面對滿目蕭條景色而引起國家盛衰及個人身世的感歎;以對長安盛世勝事的追憶而歸結到詩人現實的孤寂處境、今昔對比的哀愁。這種憂思不能看作是杜甫一時一地的偶然觸發,而是自經喪亂以來,他憂國傷時感情的集中表現。目睹國家殘破,而不能有所作為,其中曲折,詩人不忍明言,也不能盡言。這就是他所以望長安,寫長安,婉轉低迴,反覆慨歎的道理。

為理解這組詩的結構,須對其內容先略作説明。第一首是組詩的序曲,通過對巫山巫峽的秋色秋聲的形象描繪,烘托出陰沉蕭森、動盪不安的環境氣氛,令人感到秋色秋聲撲面驚心,抒發了詩人憂國之情和孤獨抑鬱之感。這一首開門見山,抒情寫景,波瀾壯闊,感情強烈。詩意落實在“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兩句上,下啟第二、三首。第二首寫詩人身在孤城,從落日的黃昏坐到深宵,翹首北望,長夜不寐,上應第一首。最後兩句,側重寫自己已近暮年,兵戈不息,卧病秋江的寂寞,以及身在劍南,心懷渭北,“每依北斗望京華”,表現出對長安的強烈懷念。第三首寫晨曦中的夔府,是第二首的延伸。詩人日日獨坐江樓,秋氣清明,江色寧靜,而這種寧靜給作者帶來的卻是煩擾不安。面臨種種矛盾,深深感歎自己一生的事與願違。第四首是組詩的前後過渡。前三首詩的憂鬱不安步步緊逼,至此才揭示它們的中心內容,接觸到“每依北斗望京華”的核心:長安象“弈棋”一樣彼爭此奪,反覆不定。人事的更變,綱紀的崩壞,以及回紇、吐蕃的連年進犯,這一切使詩人深感國運大非昔比。對杜甫説來,長安不是個抽象的地理概念,他在這唐代的政治中心住過整整十年,深深印在心上的有依戀,有愛慕,有歡笑,也有到處“潛悲辛”的苦悶。當此國家殘破、秋江清冷、個人孤獨之際,所熟悉的長安景象,一一浮現眼前。“故國平居有所思”一句挑出以下四首。第五首,描繪長安宮殿的巍峨壯麗,早朝場面的莊嚴肅穆,以及自己曾得“識聖顏”至今引為欣慰的回憶。值此滄江病卧,歲晚秋深,更加觸動他的憂國之情。第六首懷想昔日帝王歌舞遊宴之地曲江的繁華。帝王佚樂遊宴引來了無窮的“邊愁”,清歌曼舞,斷送了“自古帝王州”,在無限惋惜之中,隱含斥責之意。第七首憶及長安的昆明池,展示唐朝當年國力昌盛、景物壯麗和物產富饒的盛景。第八首表現了詩人當年在昆吾、御宿、渼陂春日郊遊的詩意豪情。“彩筆昔曾幹氣象”,更是深刻難忘的印象。

八首詩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正如一個大型抒情樂曲有八個樂章一樣。這個抒情曲以憂念國家興衰的愛國思想為主題,以夔府的秋日蕭瑟,詩人的暮年多病、身世飄零,特別是關切祖國安危的沉重心情作為基調。其間穿插有輕快歡樂的抒情,如“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有壯麗飛動、充滿豪情的描繪,如對長安宮闕、昆明池水的追述;有表現慷慨悲憤情緒的,如“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有極為沉鬱低迴的詠歎,如“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白頭吟望苦低垂”等。就以表現詩人孤獨和不安的情緒而言,其色調也不盡相同。“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以豪邁、宏闊寫哀愁;“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以清麗、寧靜寫“剪不斷、理還亂”的不平靜的心緒。總之,八首中的每一首都以自己獨特的表現手法,從不同的角度表現基調的思想情緒。它們每一首在八首中又是互相支撐,構成了整體。這樣不僅使整個抒情曲錯綜、豐富,而且抑揚頓挫,有開有闔,突出地表現了主題。

《秋興八首》中,杜甫除採用強烈的對比手法外,反覆運用了循環往復的抒情方式,把讀者引入詩的境界中去。組詩的綱目是由夔府望長安──“每依北斗望京華”。組詩的樞紐是“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從瞿塘峽口到曲江頭,相去遙遠,詩中以“接”字,把客蜀望京,撫今追昔,憂邦國安危……種種複雜感情交織成一個深厚壯闊的藝術境界。第一首從眼前叢菊的開放聯繫到“故園”。追憶“故園”的沉思又被白帝城黃昏的四處砧聲所打斷。這中間有從夔府到長安,又從長安回到夔府的往復。第二首,由夔府孤城按着北斗星的方位遙望長安,聽峽中猿啼,想到“畫省香爐”。這是兩次往復。聯翩的回憶,又被夔府古城的悲笳所喚醒。這是第三次往復。第三首雖然主要在抒發悒鬱不平,但詩中有“五陵衣馬自輕肥”,仍然有夔府到長安的往復。第四、五首,一寫長安十數年來的*,一寫長安宮闕之盛況,都是先從對長安的回憶開始,在最後兩句回到夔府。第六首,從瞿塘峽口到曲江頭,從目前的萬里風煙,想到過去的歌舞繁華。第七首懷想昆明池水盛唐武功,回到目前“關塞極天惟鳥道”的冷落。第八首,從長安的“昆吾……”回到“白頭吟望”的現實,都是往復。循環往復是《秋興八首》的基本表現方式,也是它的特色。不論從夔府寫到長安,還是從追憶長安而歸結到夔府,從不同的角度,層層加深,不僅毫無重複之感,還起了加深感情,增強藝術感染力的作用,真可以説是“毫髮無遺憾,波瀾獨老成”(《贈鄭諫議十韻》)了。

情景的和諧統一,是情詩裏一個異常重要的方面。《秋興八首》可説是一個極好的範例。如“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波浪洶湧,彷彿天也翻動;巫山風雲,下及於地,似與地下陰氣相接。前一句由下及上,後一句由上接下。波浪滔天,風雲匝地,秋天蕭森之氣充塞於巫山巫峽之中。我們感到這兩句形象有力,內容豐富,意境開闊。詩人不是簡單地再現他的眼見耳聞,也不是簡單地描摹江流湍急、塞上風雲、三峽秋深的外貌特徵,詩人捕捉到它們內在的精神,而賦予江水、風雲某種性格。這就是天上地下、江間關塞,到處是驚風駭浪,動盪不安;蕭條陰晦,不見天日。這就形象地表現了詩人的極度不安,翻騰起伏的憂思和胸中的鬱勃不平,也象徵了國家局勢的變易無常和臲硊不安的前途。兩句詩把峽谷的深秋,詩人個人身世以及國家喪亂都包括在裏面。這種既掌握景物的特點,又把自己人生經驗中最深刻的感情融會進去,用最生動、最有概括力的語言表現出來,這樣景物就有了生命,而作者企圖表現的感情也就有所附麗。情因景而顯,景因情而深。語簡而意繁,心情苦悶而意境開闊(意指不侷促,不狹窄)。蘇東坡曾説:“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確實是有見識、有經驗之談。

杜甫住在成都時,在《江村》裏説“自去自來堂上燕”,從棲居草堂的燕子的自去自來,表現詩人所在的江村長夏環境的幽靜,顯示了詩人漂泊後,初獲暫時安定生活時自在舒展的心情。在《秋興八首》第三首裏,同樣是燕飛,詩人卻説:“清秋燕子故飛飛。”詩人日日江樓獨坐,百無聊賴中看着燕子的上下翩翩,燕之辭歸,好像故意奚落詩人的不能歸,所以説它故意飛來繞去。一個“故”字,表現出詩人心煩意亂下的着惱之情。又如“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瞿塘峽在夔府東,臨近詩人所在之地,曲江在長安東南,是所思之地。黃生《杜詩説》:“二句分明在此地思彼地耳,卻只寫景。杜詩至化處,景即情也”,不失為精到語。至如“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的意在言外;“魚龍寂寞秋江冷”的寫秋景兼自喻;“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的純是寫景,情也在其中。這種情景交融的例子,八首中處處皆是。

前面所説的情景交融,是指情景一致,有力地揭示詩人豐富複雜的內心世界所產生的藝術效果。此外,杜甫善於運用壯麗、華美的字和詞表現深沉的憂傷。《秋興八首》裏,把長安昔日的繁華昌盛描繪得那麼氣象萬千,充滿了豪情,詩人早年的歡愉説起來那麼快慰、興奮。對長安的一些描寫,不僅與回憶中的心情相適應,也與詩人現實的蒼涼感情成為統一不可分割、互相襯托的整體。這更有助讀者體會到詩人在國家殘破、個人暮年漂泊時極大的憂傷和抑鬱。詩人愈是以滿腔熱情歌唱往昔,愈使人感受到詩人雖老衰而憂國之情彌深,其“無力正乾坤”的痛苦也越重。

《秋興八首》中,交織着深秋的冷落荒涼、心情的寂寞悽楚和國家的衰敗殘破。按通常的寫法,總要多用一些清、悽、殘、苦等字眼。然而杜甫在這組詩裏,反而更多地使用了絢爛、華麗的字和詞來寫秋天的哀愁。乍看起來似和詩的意境截然不同,但它們在詩人巧妙的驅遣下,卻更有力地烘托出深秋景物的蕭條和心情的蒼涼。如“蓬萊宮闕”、“瑤池”、“紫氣”、“雲移雉尾”、“日繞龍鱗”、“珠簾繡柱”、“錦纜牙檣”、“武帝旌旗”、“織女機絲”、“佳人拾翠”、“仙侶同舟”……都能引起美麗的聯想,透過字句,泛出絢麗的光彩。可是在杜甫的筆下,這些詞被用來襯托荒涼和寂寞,用字之勇,出於常情之外,而意境之深,又使人感到無處不在常情之中。這種不協調的協調,不統一的統一,不但絲毫無損於形象和意境的完整,而且往往比用協調的字句來寫,能產生更強烈的藝術效果。正如用“笑”寫悲遠比用“淚”寫悲要困難得多,可是如果寫得好,就把思想感情表現得更為深刻有力。劉勰在《文心雕龍》的《麗辭》篇中講到對偶時,曾指出“反對”較“正對”為優。其優越正在於“理殊趣合”,取得相反相成、加深意趣、豐富內容的積極作用。運用豪華的字句、場面表現哀愁、苦悶,同樣是“理殊趣合”,也可以説是情景在更高的基礎上的交融。其間的和諧,也是在更深刻、更復雜的矛盾情緒下的統一。

有人以為杜甫入蜀後,詩歌不再有前期那樣大氣磅礴、濃烈熾人的感情。其實,詩人在這時期並沒消沉,只是生活處境不同,思想感情更復雜、更深沉了。而在藝術表現方面,經長期生活的鍛鍊和創作經驗的積累,比起前期有進一步的提高或豐富,《秋興八首》就是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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