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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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睿,生於、長於北京。1994年赴美,現在美國俄樂岡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書讀書。

沈睿的詩

愛米麗的慾望 在俄樂岡海邊 致一位朋友 一生:致鮑伯 第一首給思彬的詩 和麥爾維爾一起開始的旅程 離婚是浪漫的一種:致情人 死者 烏鴉的翅膀


愛米麗的慾望


愛米麗迪肯森就在和這個房間一樣的房間寫下了她的詩歌。
他們命名這個房間是愛米麗的房間。

這個房間是白色調的,星星點點的小碎花撒在牀上,
飄在窗子的紗簾上,一切都婉約起來。一張窄小的木質小桌
是她寫作的地方,桌子是那麼小,擺不下我們的花瓶,
上面是一排她的書,或有關她的書,
她的畫像,就從桌子上看着我們--
看着我們進了她的房間,放下行李,就親吻起來。

窗子是那麼高,三面大窗把大海都請了進來,
海風呼嘯的黃昏,你在愛米麗的牀上打着輕酣,
你累了,你要再睡一覺,然後再繼續……
我躺在牀上,躺在你的臂彎裏,
看着凝視着我們的愛米麗,看着她微微張開的嘴脣
她的橢圓型向上仰起的臉,她的深凹的微抬的眼睛
在黃昏的光芒中,她的面容微微抖動--

"一生,我為美而死。"她説。
我點點頭。 "我把自己給了他,
拿了他,當作付的價錢。
生活莊嚴的合同,
就這麼正了名,就用這法子"
我出聲地笑了,愛米麗,我們倆是同謀的姐妹。
"他是我的主人--他是我的客人……
我們的做愛如此無限無盡,
如此無盡無限,真的!"
我從牀上坐了起來"想不到,愛米麗,你還真可以!
你不是一個老處女嗎?"
"怨誰啊?怨梭子嗎?
嗨,這令人迷惑不已的交織一起!"
愛米麗大聲地叫了起來,我也大聲地笑了起來,
我滾倒在牀上,滾在你的身上,
你懵懵懂懂地睜開眼,又把我攬在你懷裏。

風吹了進來--那麼大的海風,把愛米麗的房間鼓漲,
愛米麗的慾望,我的愛米麗,我不認識的愛米麗,
你的窗子是那麼高,夜晚的星星散落下來,照亮你的臉。

(以此詩紀念我們在愛米麗房間的美好時光。)


在俄樂岡海邊


你是從我們這個世界來嗎?你的深沉的
本質,你的廣漠的目光,證明
你從永恆的王國升起,象道格拉斯樅樹,
在海風中上升,歌唱

我從此是你的情人。在備嘗沉默之後
開口説話, 在孤獨盡了的時候,享受
與你獨處的孤獨,海灘無盡地遠去
你是如此年青,你的臉明亮得耀眼

我想對你説話。你卻把話題引開。
聽, 聽啊,普西金詠歎的自由,聽,
要用你的內耳, 你的女人的身體。
歷史的海船駛過,鳴笛向你致敬

你巨大的沉默驚駭了冬天的白浪
海鳥們尖叫着在我們的頭上飛翔
是啊,如果這世界有足夠的時間
你會説話嗎?挽留年不可見的光芒?

1997.3.2


致一位朋友


就這樣等待了一生的浪漫
把你, 你的日子打包,
也只是一小捆的小資調

我常想你的悲喜劇不值一提
你的自行車丟了四輛,在這個叫
美國的好地方

你盼的人來了又走了
你用尖刀畫情人的像
就像一目瞭然的雙關語

肚子空空蕩蕩,胃痙攣的夜
你想象一場盛筵,一場生死戀
你的未碎的注意力集中在舌尖

直到一聲尖叫
你看見的,你説不出
堆在另一扇門的後邊

1996.10


一生:致鮑伯


黃昏的後園,音樂與薄霧同升。
此刻,就我們倆人,在淺風細雨的冬裏--
雨津的冬天,雨水綿綿--
我聽着你的殘存的濁重的呼吸
生命舍我們而去。而你守望這誰?
依戀着誰?
苦苦撐持到一個明天又一個明天?

我知道我們是怎麼老去的
你的賽馬永遠奔馳在發黃的照片裏
你站在妻子身後,陽光刺痛了你的眼
你眯着眼,冷冷地看着
你看着誰?

後來就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還是賽馬。你真的賽過馬嗎?

我以為愛是漫漫黑夜
擁圍着我們年輕時夢想的未來。
然而,有一天
我不再懷着激情寫作
我關上門, 連夢也沒有。

你那天穿着剛洗的白襯衫,
陽光下你挺着胸,象剛當上班長的士兵
你的頭髮又濃又密
你親你的女友的時候,陽光點着了密密的
樹林,每一片葉子都明亮起來
每一片葉子都緩緩燃燒

(這是想象還是我和我的愛人的故事?)
我就記不清了。

如今坐在靜靜的黃昏裏
你憶念往事嗎?
你回想做愛後的惆悵嗎?


聽, 音樂停止了!霧氣更濃了。
後園的青草淹沒在雨霧中
我們的一生就過去了
如你--孤獨的緘默者
守望着
故事的結束。

1997.3.7


第一首給思彬的詩

我還沒有給你寫過詩。
我沒有想過給你寫詩。
雖然,我答應作你的妻子,作你的朋友,
作你的一起守望歲月的伴侶。
雖然,我為你翻譯過一首詩, 一首古代的中國的詩,
據説是最古老的詩歌之一。我不知自己的翻譯好不好,
我説,請跟我用中文念這四句十六個漢字的詩,
你努力地,用你不懂的語言,重複這些詩句:
"死生契闊,與子相悦。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你是那麼努力,你的口音莫名其妙地像唱歌,
你下決心念得好好的,讓我為你驕傲。
這些走了調的詩句在房間內迴盪,我聽着,
想到詩經時代的人們,他們是不是也用這種奇異的口音説話?
詩經時代的男女,像我們這樣歷經滄桑的人,他們是不是就這樣
詠唱這些詩句?

你從來沒想當過詩人--你讓我看那些多年前,你匆匆寫就的
韻句。你説,你沒給任何人看過。因為,沒有人有興趣。你問我怎麼想。
我讀你寫的句子,關於大海,關於尋找和等待的狼,關於海灘上堆集的漂木,
想,這是好詩。
你説你從來沒想過作詩人。你只想當一個好的醫生,照顧孩子們。
你説當醫生是如履薄冰,深恐出錯,你的生活裏沒有詩歌的時間。
詩意的感受是你日常的快樂的隱祕--你潦草地寫下這些句子--
我不是詩人。你重複,好像在道歉。我知道你不是詩人。
這些是好詩。
你高興地為我寫起詩來。我大笑個不停。
但我卻沒有詩跟隨你,跟隨我們的平凡的感情。

我沒有給你寫詩的衝動,我們是網絡時代的愛情。
我們天天寫電子信件。我每天早晨起牀,做開水,泡一杯綠茶,
打開我的電腦,你的信在那裏,你比我起的早,向我道早安。
你談論天氣,園子裏的樹木花朵和大自然變化。春天的嫩芽,
夏天的茂密,和時晴時陰的天氣。今年的夏天,幾乎沒有下過雨。
我總是盼望下雨。雨天我在房間裏睡大覺,我在燈下讀書,寧靜。
你每天都預祝我寫作有進展。很多天我卻什麼也不寫。
生活是平凡的,我們會不會有一天厭煩了這種平凡?
不會。你説。生活每一天都不一樣,怎麼會厭煩?我永遠不會厭煩--
我是多麼幸運地發現了你!

你的眼睛瞪得那麼大,你的一雙清純的大眼睛,
帶來了灰藍的大海和無際的藍天。
在經歷了五十年的風暴後,在卡夫卡的城堡內囚禁了你的夏天之後,
你怎麼還會有這種碧藍的單純?你的孩子般的天藍的心--
是你的職業使你永遠單純?還是你的不屈的拒絕:你拒絕落入
約定俗成的定義,拒絕成為那似乎是標準的名詞,形容詞,
你浪漫地,理想地,幻想地,一廂情願地,不屈不撓地,
捍衞你的單純的天藍色。你成長在緬因州的海邊,你蹣跚學步的背景
是波動的大海,你推着你的小自行車,從海灘上跑過來--
在你蔚藍的眼睛中我看見了我自己,從黑暗中升起,
我來自另一個大陸。我的顏色是大地的顏色…

我們的相遇不是奇蹟,我們的愛情成了你我的奇蹟,不對任何人有意義,
甚至我們的孩子,他們都在我們的生活之外。
你的書信,那些美麗的情書,像紛紛的花朵飄進我電腦的信箱裏,
在生活一次次地讓你失望,把你打倒之後,你怎麼
還會有這樣澎湃的熱情,擁抱生活?擁抱每一個今天?
我比你更嘲諷生活,我嘲諷那些昏頭的熱情,我裝作老於世故,
你微笑着嘲諷我,揶揄我,你把我輕輕地拽回到你的"新天堂島"
--傳説中阿瑟王死時前往的島嶼,在遙遠的西方的海上,
你以此命名你的房屋和山谷,這裏樹林茂密,花朵遍地,綠草常青,
你和你的貝奧武夫,摩艮猊婭,哈瓦蘇--三條傳説中勇敢的狼狗一起,
在爐火前讀你的科幻小説,歷史小説,他們保衞着你,他們視你為君王。
而我,坐在一旁,細吖和斯妲兩隻花貓在我身邊蹭來蹭去。
我們會不會就這樣老去?雪花飄落下來,雪壓彎了窗口的樹枝,
大雪把離開"新天堂島"的路遮蓋了。

我從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遇到一個像我一樣不可救藥的感傷主義者,
我總是掩蓋自己從林黛玉那兒感染的感傷,在朋友們面前,我裝作冷靜,嚴肅,
我嘲笑自己,嘲笑讓我感傷的事物,我要"酷起來",堅定,無情…
你捅破了我稻草人的道具,哈哈大笑,又温柔地把我擁在臂彎:
"感傷有什麼錯?為什麼不能感傷?感傷吧,讓我們一起感傷地旅行,
你看路邊的小花,小得像點點的羣星,毫不引人注目,它們的美是多麼地
觸目驚心!你看天上的小鳥,藍色的精靈,他們的飛翔多麼優雅美麗!"
你一一指點着山谷,山谷在你的手指下靜穆起來,我們擁抱着,看山谷的落日
夕陽的光芒是一個真正的奇蹟,樹林鍍金,綠浪燦爛,夕光洶湧,
美,轉瞬會逝,我們為美而生!我仰頭,看到你的淚珠輝映着夕光…

我以為我不再會有愛情--在這個物質的世界裏我不知是否有愛情的位置。
我以為在這個陌生的國家裏我埋葬了我的愛情--生活從零開始。
我一名不聞,一文不有,我住在學生的公寓裏,我僅有的是一輛尼桑舊車,
我花九百塊錢買的,還有的就是我的兒子,一個比我高大的男孩子,
還有我該完成的博士論文。生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我每天都是讀書和寫作,
寫作和讀書。我的兒子早上上學的時候,我總是站在窗口看他英俊的身影
閃在自行車的小路上,直到我看不見他了,我才回到桌前。
這就是我的生活。我以為我不再會有愛情。我已人到中年,白髮開始爬在額角,
這就是我的生活。我以為我註定了與夢想為伴,在現世中得不到的,我不再期冀。

你執着地闖進我的生活。你飛了三千英里,僅僅為了可以跟我有一個約會。
我沒有你的視力。我沒看出你就是我要共度終生的人。我把你請到京劇裏,
希望那震耳欲聾的中國鑼鼓驚醒你,警告你我不是你要的那個人。
你站在教堂型的電影院的迴廊裏等我,樹影婆娑,我看見了你,故意裝作沒看到,
從你身邊開車開過去。我看到你的修長的身影,形隻影單,突然
讓我想到了孤單的我自己。我在遠處停了車,慢慢地走了過去。你伸出了手,
伸出了註定了我們一生的手--你的手是那麼纖細修長,你的藝術家的手指,
小心地查看新生嬰兒的手指,查看孩子們的身體的手指。
我愛上了你的手臂!我們是從這裏開始的。你的伸出的手,細細地顫抖着,
你的手,把我拉進夢想裏,拉進我少女時代的夢想,你為我穿上了水晶鞋,
我們的舞會開始了--在歷經滄桑之後,我們開始了我們的遲到的舞會。

你是讓人驚異的驚異!多少苦難才可以使一個人成熟?多少勇氣才可以
使人永遠年青?你談及聖誕夜晚的死亡--那些無法活下去的時刻,你談及
春夏秋冬的野營,你一個人,帶着你的狗, 躺在無邊的星空下,與星空對話
--他們是你的唯一的對話者。你談及你的困惑,你的忍讓,你的屈從,
你的絕望。我想你是在談論我,談論我的一生,我的軟弱,
我對這個世界的一次次的輕信,我的從沒説出的苦痛。
我輕輕地吻你的睫毛--你有着世界上最美麗的、最長的睫毛--

你使我美麗和年青!我的成熟的芬芳,我的遲來的美麗!
我從超級市場出來,我的十七歲的帥氣的兒子,在公共場合故作不認識我的青年,
輕輕地在我耳邊説:"媽媽,你不知道你有多麼漂亮,你站在那兒,我看到
你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媽媽,以後我要為你拍一個電影。"
我從沒覺得自己這麼美麗過, 我知道這是你的光輝,你是讓我美麗煥發的男人。
我是你的美麗的女人, 你的美麗的新娘。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首詩。也許有一天,你可以讀中文了,
請你讀這首詩,慢慢地讀。想念我們相遇的下午,翡冷翠的海灘,迷漫的大霧,
我們好像是在月球上,無人的海灘變得神祕,恐怖,荒涼,不可思議,
你拉住我的手,安慰着我。你的平靜的聲音在空蕩的海灘裏神祕地迴盪,
好像天外的聲音。我記得你緊緊握住我的手,保證説我們一定會找到路。
我們的手握在一起,緊緊的,我們找到了路,從迷漫的濃霧中,從那個下午。

2000.9.15


和麥爾維爾一起開始的旅程
--給思彬


我們下榻在"西爾維亞海灘"旅館
當年巴黎的那家著名的書店
那出版了喬依斯無人想要的書稿"尤利西斯"的書店
那家書店,如今,依在太平洋海邊
在九月的海風中,"西爾維亞海灘"
像搖搖欲墜的歷史
收攏了我們

麥爾維爾房間似乎是一個船艙,
地板傾斜,我不得不弓着腰走到窗口
好像在海浪裏航行。我看見你一個人走到海灘去
你走下陡峭的巖石,你走過海灘上圍着篝火的人們
你往前走着,漸漸變得模糊,消失在
濃霧升起的海灘
我一直在看着你,我就站在窗口,
看着你的背影,看你是一道陌生的風景

莫比迪克和麥爾維爾活在我們的房間裏
我隨手拿起麥爾維爾的日記來讀
"今天,狂風巨浪。"只有一句話
一八五零年九月十六日,距今一百五十年前
我愣愣地看着那個日子,命運
好像開口説話,卻又啞口無言
我把書放下,在那面年代久遠斑駁的鏡子裏
我看見自己歪歪斜斜的身體
麥爾維爾是不是就這樣看見了莫比迪克--
他的宿命?


五斗櫥上的爛漫的鮮花張着一隻隻手
好像熱情的主人,鏡子旁,你放置的玫瑰
滴血似地鮮紅。我聽見浴室的水龍頭
漏水的滴噠聲,緩緩地敲在
時間上,度量着我們的生命
我坐在這把不舒服的老木椅上
支着頭,聽大海在狂風中號歌
風這麼大,百葉窗噼啪作響
我們的房間,或麥爾維爾的房間
好像一葉孤舟,我緊緊地握着那本
一八五一年頭版的莫比迪克

我在這裏等你從海灘散步回來。


離婚是浪漫的一種:致情人


時間的種子在我們的心中栽下一行行
無以泯滅的痛傷。而你,執傲地要改寫生活,
以為,這只是改寫教科書。重寫一章,把青春的期待
放在倒數第二頁。人到中年,離婚也是浪漫的一種。
我從此愛你不絕,好象新婚蜜月。

多年後我們註定會相聚。夕陽殘照在你的身後,
你的薄灰髮抹着耀眼的光芒,你的大眼睛裏
盈滿穿不透的黑暗:太遲了!不但理解來得太遲了,
連道歉也太遲了!親愛的,我的親愛的,
你的眼淚晶瑩,你的淚珠大過眼睛:以青春的名義,
讓我們以青春的名義

我傾聽你的喃喃碎語,傾聽浪濤起伏,
時間的種子在你我的軌道之外已長成森林,
往昔的情話都已成廢墟上熱烈的青草,
連我們頭上的白雲也流向遠方。親愛的,
我的親愛的,我們就這樣相望,耐心而無聊地等待:
這場熱鬧的悲喜歌劇的終曲。

19970318


死者


親人們圍在你身旁,嗚咽,你卻再也不想
迴轉頭來。一匹逃遁的馬,不想再回到羣中

駛向遠方一列車,在正月裏鳴笛
化雪的那夜,你夢見一隻巨鳥從天邊飛來

你照舊插好門才去睡覺,這次,
你把門閂得這樣堅實,再沒有人能搖得動

十月的雪封住了熟睡,你憶起了十年前的那夜
宏偉的天帷徐徐垂落,星雨突降

就這樣從走廊中緩緩退出
生活,謊言,此外還關注什麼

別再呼喚,別再搖動那塊石碑
長在我的頭上,別,別,別。


烏鴉的翅膀


我必須接受烏鴉的命運,和你。
你背後的陰影張開翅膀,帶來黑夜。

我們在門口告別,帶暈輪的月亮
與我們一起沉默,大門緊閉。

我曾用最優美的顏色描繪你,萬里與終生
相遇,只為這次透不過氣來的吻

我是女人中那最好的女人,
我是你的黑眼睛,你的黑頭髮……

我以為我握住了你的柔情,而夜潮
來臨,波中捲走了你,捲走一場想象

此刻我手中只剩一付骷髏,是我自己的,
我把它託付給我自己,我不能再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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