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澤球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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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澤球(1971-),《存在詩刊》同仁及主要創編者。70後代表詩人。賭局

劉澤球的詩

賭局


     第一幕 開局

時間∶午時
人物∶
  A∶賭術研究者(位置∶莊家)
  B∶情慾魔法師(位置∶上家)
  C∶辦公室幽靈(位置∶對家)
  D∶陌生流亡客(位置∶下家)

依靠酒精加速興奮的手指
伸出吊繩、滑輪和傳輸帶
熟練地把賭局變成一座井然有序的工地
四列牌 也許曾經是四支軍隊
四座城堡 四個帝國
對壘的虛擬
有如歷史學放大鏡下
十五或者更早世紀藏書裏
烏黑字跡凝結起的血和鐵的沙盤

空氣裏添加些沉重的成分是難免的
巖石狀的鉛雲船隊
拋錨在玻璃
和室內鏡子的反影
  “也許會下雨
  這陣子總會聞到
  腐屍般腥臭的氣味”
  “櫃子裏的衣物都已經長出綠毛
  春天還留在裏面”
  “牆也開始滲水了”
  幾根焊條樣的陽光直插向潮斑的領地

塑制牌提前將雨聲送到桌上
而雨並沒有來
把屋頂讓給光
轉身去了郊外

骰子跳着韃靼人的小步舞
立方體的四肢在旋轉中
顯現出圓和點的視覺圖象
而感官不會欺騙大腦
方也是圓 圓也是方
這和地面和太空的道理
同出一轍
(也和銅製的古代硬幣一樣)
它在熟稔的指間
宛如輕輕撥動的地球儀
無論怎麼轉動
總有一端始終朝向某個方向
(這意味着我們的心靈
也具有向日葵那樣的植物學特徵)

  A擲出第一張牌∶白板
  B擲出第一張牌∶白板
  C擲出第一張牌∶白板
  D擲出第一張牌∶白板
  (A自語∶一個壞兆頭。)

長方體塑料牌的車廂
載着貨幣和運氣
在四個方向
交叉、往復地循環

  A∶我的站台是莫斯科
    陀斯妥耶夫斯基在此輸掉了一生的貨幣
    卻贏得永世的榮譽
  B∶我的站台是伊甸園
    夏娃在此蔑視了上帝的規則
    卻贏得人族的歡樂
  C∶我的站台在泰山
    孔子在此結束了神怪者的歷史
    卻贏得帝王的仰望
  D∶我的站台在希臘
    尤利西斯在此失去了虛偽的朋友
    卻贏得人生的迷宮

沒準我們都會進入歷史
當歷史學習在我們身上覆活
那些古來的教義和訓誡
(或者是宿命。
或者是無常。
或者是混沌和歧義。)

下午的味道 有些變苦地
粘稠起來

              第二幕∶壘局

時間∶入晚
主角∶
  B∶情慾魔法師(位置∶上家)

滑膩的、甜澀的、渾濁的
曖昧不清的熱
沿着拉開的胸鏈下移
在腹部底端
燃起火苗
A的、C的和D的斜睨的眼光
給那柔軟地帶加温
她索性將胸鏈拉得更低
乳溝起伏的線條
宛如塞壬嗓中婉轉的音符
通過酒館之夜行吟者的講述
曾被傳得比海岸
甚至那些表面發黃的世紀更遠
幾乎在一個夜裏
勾走普羅旺斯所有騎士的魂
但她顯然不及姑婁巴
在愷撒和安多尼身上幹得漂亮
人們有時稱她為“可人”
有時叫她“賤貨”
而她最滿意的稱號是情慾魔法師
(勾引與誘惑。情色與幻美。
滿頭晃動的秀髮
迷茫了蛙類心靈的撲空姿勢)
當初 是誰打開了匣子
釋放出潘多拉?海倫?
她的身體的被億萬偽道士、清教徒手指之箭
攻陷的罪惡之城
滿罐香甜的蜜
也裝滿水手的船隊
哈,瞧,偉大的希臘,雅典
那寬大的裙衩間
丟掉了最後一滴能量
而東方國度的君主們
也沒有依靠方士徹夜熬煉的丹爐
恢復樹起的能力
惡疾 一個世紀接着一個世紀
將絞索環向人類無知昂起的頸項
歡樂的梅毒 縱情的愛滋
地獄幸福的病牀
飄向末法時代俯衝的密雲

顯然 由各種窺視惡習培育出來的清規戒律
成就了舊式、新式道德審判所
本質而言 均未超出
那個名叫但丁的佛羅倫薩風流哥兒
在《神曲》中修建的第二圈地獄
所設定的區域
  (……一處完全無光的地方,
  它象洶湧的大海那樣呼嘯,
  當大海和狂風搏鬥的時候。)①
但無論如何
情慾之罪
遠達不到錐底的深度
世俗學的鞋底
決定了你只能選擇一個寺廟的門檻
去接納踐踏、磨平的命運
如同夜復一夜
不同類型氣味的身體
從骯髒的枕邊來來去去
是啊 夜復一夜 夜復一夜啊
時光因重複而漫長
因漫長而單一
一生彷彿只是瞬間
這個女人固執的錯誤
使她選擇了那隻紅蘋果
至今仍有耳鳴的痼疾
時時發作出撒旦的低語

  B(玩弄着一張牌,宛如一枚鑽戒)∶
   我也曾有過純潔如玉的青春
   在一所校園的操場中央
   靜靜發芽
   直到長成一株帶鋒利齒瓣的花
   夢想超出鄰近植物的高度
   舞會上的氖光燈
   將牙齒、眼仁、一切發白的部分
   照得顯出幽靈般的亮藍色
   但我的夢裏
   只生長綠
   熒光閃閃的綠
   多麼令人驚悸、慌亂的色澤
   綻放自一處人跡罕至的墓園
   那結束少女時代的舊牀單
   也許早被人暗地裏撒滿了草仔
   而月亮啃去邊緣的徹痛之夜
   草們 我親愛的姐妹
   煥發了最初的生殖力

鑲嵌着點狀圖案的骰子
宛如豔俗的花裙
當它旋轉
又盛開出流曳的狂歡日
哦,那獸面者的聚會
貓步舞 緊跟孔雀額的領隊
蟾蜍念着讚美詩
黑蝙蝠銜來經血的燈
不斷滴落的脂肪油
在烏鴉羽毛上凝結起蝮蛇的碩卵
而人 最後出場的面具
(有着上帝與魔鬼的雙重特徵
他給自己命名為“王”
那個左右對稱結構的詞)
讓一切充血的歌喉噤聲

  (B∶我撞入的是否又一個
     暗泉般沒有止境的夢?)

這是鄰街的五樓,這是三米外的濃蔭
下面是出城貨車不安的轟鳴
蜿蜒在一塊酸雨蝕刻出來的城市模型
這是暗綠色、邊緣帶稜的賭桌
吊頂燈撇開陰影
如同聚光在舞台一角
四隻眼中噴火的餓靈
在進行一場蹺板式的角逐
誰失誤
誰就失足、跌出
遠遠離開中心的金蘋果②

               第三幕∶僵局

時間∶深夜
主角∶
  D∶陌生流亡客(位置∶下家)

這空氣含有一股有毒的幽香
過度吸入煙草的肺葉
猶如透明、漂浮的水母
只需輕輕一個波紋
就會弄碎幻覺般晶瑩奪目的形體
偉大的尼古丁
遠至印地安時代的頭痛治療劑
如今 也療救愁苦的心靈
並且成為空氣的有效成分之一
加上尾氣、嗝氣、哈氣、屁氣、硫氣、碳氣……
混合着人造電波毫無秩序的律動
而一個鄉下人
會在城裏喪失呼吸的能力
除非
換上一副具有機器結構的肺

橫亙在烏藍天體上的星辰之圖
宛如豐收後醉人的盛景
在酒罈似的建築頂端
放飛出舊書月相中
羣集的夜禽
而云影篩選出的細光
將淘空內臟的城
化成鞋底走形的沙

  D∶但我看不出一點奇異徵兆
    除了胸口不是發作的隱痛
    是不是長久以來的逃亡
    紊亂了本已脆弱無比的神經系統
    必須保持狗的嗅覺
    才能分辨
    杈形分開的下一個轉彎口
    (“如果不是出於一次意外
    我的命運肯定會走上另一條路”)
    蠟筆繪製的路燈影子
    從各種光怪陸離的夢牆縫隙之間
    機警穿過
    偶爾你會踩到一根發財夢的尾巴
    讓它在扭頭的瞬間
    不得不吞下又一個失敗日的苦水
    上帝如此教訓過諾亞的妻子
    所以 我從來不想知道
    背後發生的一切
    “命運的追擊不會放過我
    正如我不會放過任何人”

    多麼令人憎惡的夜晚
    又悶 又熱 又漫長
    儘管無邊無際的黑幕
    曾將你安全藏匿
    但那些可疑的劣等旅館
    但那些拾荒者聚會的鐵皮筒
    但那些午夜起身將半空劃出口子的瘋子的尖叫
    但那些長着觸角的殘牆徐徐吐出的喘息
    但那些彩燈茂盛的交歡
    但那些永遠通往深處的省際公路
    哦,但那些無以名狀的夜啊……

    假使上帝許諾的壽限為六十年
    那麼我剛好穿過人生中途
    或者還可以再遲一些
    品嚐到陰冷、潮濕的地獄味道
    從幼鳥啾啾的叢林
    到水泥敞開的通道
    我都不會計較
    跌入睫毛之間的是遠東曙光
    或者北歐流星
    罪孽感培養出仰望的習慣
    如同尤利西斯被固定在一團星辰下的航程

    但此刻,我終究相信人都將穿過
    那被稱為中途的地段

D保持詭異的出牌風格
使他幾乎沒有和過一次牌
也沒有點過一次炮
彷彿他有着同A一樣高超的技巧
  (D∶其實我並不熟悉賭技
     我所擅長的是逃遁
     對我而言
     它是一種下意識的人生哲學)
這讓A十分惱火
他用雷達的雙眼
小心翼翼追尋着D的行牌思路
企圖在要害之處
給予重重一擊
但D總在最後關頭失去蹤跡
(有時,D的嘴角會飄過一絲嘲諷的微笑)
B和C卻茫然不覺中被屢屢誤傷

A第一次遇到真正的挑戰
這讓他感到既刺激
又心煩意亂
他把內心裏的賭術之書
已經檢索了無數遍
依然弄不清身邊這個略顯邋遢的人
到底在使用什麼樣的邪術
和自己周旋
  (D下意識地摸了一下
  腳邊的提包
  匕首、刀、手槍、尼龍繩、毒藥
  一一露出凸凹的鋒芒
  而底部是一本恐怖份子手冊
  印在他大腦裏的漆黑封面
  那些物件的價值遠不低於
  一個帝國的武器庫)
有一刻 他想也許是對賭術沉湎太久
以至接近上帝親手創造這一遊戲的核心祕密
所以上帝派出這個人
來找出他的致命弱點
以粉碎他藉助賭術之舟
穿過時間波濤的妄想
一場久違的大病
將火與冰交替
投進他的顱骨
那間小黑房、那具蜷曲呻吟的靈魂

(《賭經》∶最高境界的對奕
      或者無法逾越的境界
      是對奕者與看不見的上帝對奕
      上帝從不出場
      他只在你的內心悄悄佈下對手)

A的周身劇烈跑過一陣眩暈
而腕上的五點鐘
將一列火車的顫慄和驚悸
拋在城邊的鐵軌上

           第四幕∶混局

時間∶微明
主角∶
  C∶辦公室幽靈(位置∶對家)

他懨懨地掃了一眼茶几上的報紙
不經意重複了工作日養尊處優的閒適習慣

  領袖一邊咀嚼人民讚歌的晚餐
  一邊觀賞拖着節日禮花尾跡的導彈
  以驚人速度建起一座座廢墟花園
  披白衣的人
  帶着螞蟻的驚慌
  尋找經書中的藏身所
  鐵血之爪
  爬上落日籠蓋的帕米爾高原
  而巴爾幹半島的火藥桶再一次飄起濃煙
  竄上數字經濟的巨幅顯示屏
  紅綠交替的箭頭
  指示出世界公路延伸的下一個出口
  末版下端
  討嫌的小知識分子高舉的STOP符號
  淹沒在整塊一次性治癒廣告中間
  …… …… …… ……

他從報紙頭版轉回賭局
眼前依然有些閃爍的亮點
讓他懷疑這幢寓所的電壓不太正常
桌上的形勢繼續惡化
他最需要的關鍵牌
剛好被下家碰走
“劫持。綁架。”
他的齒間輕輕迸出
餓獸悻悻的低嚎

國土東端正漸漸變淺
他不耐煩地彈出一張牌
局中的牌 越來越少

  “胡。幺九。缺一門。四番。”
  A保持不動聲色的水泥牆臉
  吸沒了頂燈投下的光
  顯出一個無麪人深杳的黑洞
  (早在數年前
  他就通過一個朋友
  從死刑犯身上
  搞到一截繩子③
  “手氣比技術更重要”
  知識是沒用的
  對賭徒而言
  我們只需要一些對線段、圓點
  和少數漢字的直覺能力
  關鍵是 你得有起碼的經濟意識
  “和自己的經濟開玩笑可怎麼行”
  他藏着這個祕密已有多年
  並且贏得賭神的小小名譽
  朋友噴吐的酒汽
  吹來那個下午涼颼颼的河風
  死刑犯高度緊張的神經
  在槍響之前就繃斷了
  但他的氣夾得太緊
  直到五槍之後才緩緩吐完
  槍手則換了一個又一個
  “好多血泡泡,象節日的燈籠。”
  警察握杯的手還在發抖
  那個下午的故事
  成了鄰縣一個月內的傳奇④
  他在《賭經》某頁寫道∶
    “瘟疫。護城河上的瘟疫
    跟着方形的船隊進城”)

抽屜底部明顯地薄了一層
他懨懨的目光已可以看清
印在窗簾上的樹條
“總之,是要輸掉的
大不了象箇中東小國
暫時放棄現在
甚至未來
或許到最後 還可以從頭開始”
他聽見自己這樣和自己説
同樓下早起守門人
竹掃把拂過水泥地面的聲音
一樣輕 微微泛起灰土
他懨懨嚥下的冷茶
喚起幾年前一個夢的冷戰∶
  那也是一場漫長得沒有邊際的賭局
  無數眩白的麻將牌
  將眼球擠脹得象堵車的高峯時刻
  當他抬頭
  猛地發現賭桌上的另外幾人
  變成短鬚閃閃的褐鼠
  帶鈎的手指
  讓他暗暗發笑
  卑瑣的形象
  找到了賭局中的具體位置
  甚至可以辨認出辦公桌內隱蔽的交談
而另一次 他夢見一條狗
  大頭、肥碩的斑點狗
  從桌子對面頻頻點頭 説∶
  一位熟識之人已於某日死於一場車禍
  它的態度無疑十分誠懇
  “節哀順便。
  生死有命。”⑤

牆上掛鐘手術刀般交叉的指針
鋒利地削去又一個小時
“鐘聲為誰而鳴?
鐘聲為誰而鳴?”

  不,這不是巴格達
  不是巴爾幹 不是喀布爾
  今天也不是9月11日
  而三十年前的9月12日
  雪皚皚的屋頂下誕生了風箱般的啼哭
  那個老人見證了一個生命
  對苦世的第一聲歎息
  當她離開時
  我的眼淚卻幹了
  象小鎮集體熄滅的爐膛
  噢,一生中有多少難以挽回的悔恨之事
  故鄉的芭茅鬚子開滿夢境的河
  繽紛絢爛
  如同此刻推倒滿桌的牌

不只一次 我習慣車輪的雙腳
在攀援而上的運動裏
踏入虛空
在漆黑的時辰
保持半伸向空中的僵硬姿勢
那截似乎可以看見的梯子
彷彿是灰做的
跌落在一片失眠的深深憂慮之中
“是不是有些缺鈣?”
劃滿狂草字體的藥方
從醫生手中到櫃枱
又斷線般划向廢紙簍
抽筋的痼疾仍然夜夜追上你的小腿
“陽痿是不是因為缺鈣?”
嬉笑聲在牌局中散開
混合着飢餓的洪水
在身體裏氾濫
起初 它是一條細流
逐漸裹着深不見底的泥石流
撞擊胃壁的山體
將虛脱垮堤的信號傳遞向
大腦皮層儲存了各種香味和美色的中樞

或許 一支旅鼠的拾荒隊
已從事物的酣睡中出發
強忍着身體裏緩緩擴散的孤寂
如同曾有過一兩位精神誘姦者
在視覺前方
祕密佈下懸索
那是你靠退休金為最後承諾
支撐起來的生活
正如卡夫卡所預言∶
“一條路其實就是絆倒你的那根繩子”
流涎的口舌
又在謀劃另一晚的免費宴席
衰弱的神經
在金屬音響對流行音符
發動污辱的一根將斷之弦上
顫動着末日受刑般的嚎叫
驚醒 不知身處噩夢
還是早晨八點鐘上班途中的疾行
撞上誰人急匆匆的腳踝
哦,那唾棄燈光的
將垃圾變成餐桌的老鼠兄弟
你又啃掉哪一個白痴的耳朵、下巴
營養豐富的好下水
反正,只需要一個念頭
就可以消滅一個人
或者
成就一個人

              第五幕∶殘局

時間∶午時(第二日)
主角∶
  A∶賭術研究者(位置∶莊家)

多 是少的累積
而少是極少的重複計算
從某種意義講
賭博是對上帝思維的一種隱喻
類似於諸種古老的遊戲之術
比如魔方 萬花筒
多米諾骨牌
乃至鉛筆下迷宮路線的交織

當你閉目、摒氣
沉浸在那些玄機驟化
簡單又複雜無比的組合、排列形式中
宛如一滴水與無數滴水的媾和
嗬,多麼美妙的瞬間
在一場漫長得沒有盡頭的賭局裏
整張牌桌 突然
裝滿浩瀚的銀河星系
每顆亮點
都代表一隻賭具
     一個符號
從一到九
卻衍生出數字的無限
而你從中窺見億萬空間和時間
繽紛表象下單一的造型
也許 賭術最初締造者
本身就是一個宇宙祕密的夢想者
絕對數理的揭示者、發現者
但他忽視了金錢力比多
作為內驅力對這祕密研究的世俗改造能力
正如人們感覺離天堂很近的時候
其實離地獄也不遠

無數次 他在賭局中
陷入迷惘
發現自己根本與貨幣的輸贏運動無關
而是冥冥中
接近某個祕密
有如一個黑房間裏藏着一隻黑匣子
黑匣子裏又藏着無數只
一隻套着
另一隻的黑匣子
似乎 他就要在其中一隻裏
觸到怦然躍起的幽光
一張重重砸向桌面的牌
總會將他驚醒
一個業餘賭術研究者的命運抓住他的手
悄然繼承了無數消失年代
傳遞下來的心靈遊戲

賭術,是一種智力之美
        象徵之美
          變化之美
            虛境之美


      附錄∶賭局的象徵(或譜系)(摘自《賭經》)


筒字牌(母性象徵)

一筒∶陰性之泉
二筒∶日月之恆
三筒∶晨星之相
四筒∶內城之合
五筒∶祝禱之塔
六筒∶紋枰之奕
七筒∶儲谷之倉
八筒∶午夜之棺
九筒∶沙礫之海

條字牌(父性象徵)

幺雞∶陽性之根
二條∶運河之流
三條∶權力之極
四條∶並行之軌
五條∶祭祀之火
六條∶移動之林
七條∶鋒刃之芒
八條∶饕餮之盾
九條∶狂歡之雨

萬字牌(變化象徵)

一萬∶萬物之初
二萬∶陰陽之分
三萬∶變化之機
四萬∶四方之離
五萬∶五行之轉
六萬∶輪迴之輻
七萬∶宮商之律
八萬∶通衢之途
九萬∶以太之淵

文字牌(人界象徵)

白板∶無門之門
紅中∶禁城之門
東風∶青龍之門
西風∶白虎之門
南風∶朱雀之門
北風∶玄武之門
發財∶眾門之門


A∶其實 賭局無所不在
  任何場所、任何心靈
  只需將穿禮服的規則稍稍換個角度

B∶一枚硬幣可以顯示為正面
  也可以亮出反面
  這取決於那隻擲下它的手
  所給予的難以測算和重複的旋轉力
  情慾之火
  會將愛的能量昇華
  也會因為過於炙烈的光和熱
  變成灼傷自身的坩堝
  情慾之賭的唯一賭本和規則是情慾
  高潮的車廂運輸來現金、美食
  銷魂的時髦皮膚
  以及情感不忠的小小報復歡樂
  並掀起生活的九級地震
    來吧,讓賭局再持久些吧
    我有足夠的精力加倍下注

C∶一扇門可以表示為入口
  也可以表示為出口
  權術是更高級、更隱蔽的賭術
  我不敢説已經深諳此道
  只是那種規則化的行動方式
  已長出習慣的毒瘤
  植入大腦神經元堆砌的圓桌
  將內心一切隱祕衝動
  變成言説滔滔不絕的奔湧
  以洪水之姿佔領
  頭顱最上方的位置
    來吧,讓賭局再持久些吧
    我有足夠的瘋狂催動熱情

D∶一個日子可以從白晝一端升起
  也可以從夜晚一側啟程
  時間不只在鐘錶裏才具有意義
  逃亡是一場賭局
  絕非遊戲之事
  這條路和那條路的長度
  永遠一樣漫長
  向南、向北、向東、向西的路
  都是同一條路
    來吧,讓賭局再持久些吧
    我有足夠的麻木忘記過去

  A、B、C、D∶
    來吧,讓賭局再持久些
    讓我們打開骨節的驛站
    讓我們發動血管的馬達
    讓我們砸碎大腦的囚籠
    讓我們揮霍時間昂貴的饋贈


             第六幕∶結局

時間∶深夜(第二日)
人物∶
  A∶賭術研究者(位置∶莊家)
  B∶情慾魔法師(位置∶上家)
  C∶辦公室幽靈(位置∶對家)
  D∶陌生流亡客(位置∶下家)

雨點此起彼伏的手指
一彈到屋頂的琴鍵
就變成一種旋律
而無數建築的合鳴
構成一首聞所未聞的樂篇
“聽,這雨和牌的擊打聲
多象拉威爾的《勃德羅進行曲》”
“是啊,很動聽
但更象《拉德茨基進行曲》”
“你的意思是該到謝幕的時候了”
“但賭局剛剛才開始”
哦,聽啊,繼續聽
小麥田抽泣般的生長
灰鼴鼠觸電般的尖叫
好象有誰已經走到我們中間
“我曾經可能認識他
他披着一件半夜似的黑風衣
輕輕一揮
就收走一兩個渺小的靈魂
除非 你已在地面最後一線光裏
學會跳着圓圈舞的技藝”⑥
有時他是馬路上佩帶禮帽的天使
有時他是臉孔印在玻璃上的窺視狂
有時他是熱衷飲血的藍毛怪物
有時他是火堆上佈道的聖徒
有時他是心智矛盾的瘋子
還有傳説
他是一個面具人
受到某種祕密暗示的指使
偽裝到我們中間
用賭博來贏取別人的慾望
(有時是一兩個怪異重複的夢)
他可能是你
也可能是我
甚至偷偷棲身在每個人的內心
宛如寄生的變形的蟲子

B∶我已經輸光全部
C∶我寫下成疊借據
D∶我本來一無所有
A∶我並沒有贏到任何東西
  錢對我而言
  只意味虛無
  但我現在連虛無也沒有贏到
(在A打開的抽屜裏
顯出一層火
相互吞噬的火
彼此企圖消滅掉對方形體的火)
  多年以來,我的奮鬥目標
  其實就是用虛無去戰勝虛無
  如果最終
  我贏得了一小匣子虛無
  那麼實際上並沒有贏得什麼
  超出本來屬於我的東西

牆和牆上的日曆
癱軟下來
裂開旱季沼澤的蛛網紋
辨別不清的甲骨文般深奧的日期
既象是23年
也可能是203年、2003年、20003年
許多東西自動復活過來
象滌蟲
悄悄爬上時間的手臂和嘴臉

而賭局已經停止
骰子跳累的四肢
沉睡在塑料牌
以名詞形態呈現的靜默中間
事物內部的雨正漸漸變成沙漠
“那另一個人已經暗地裏
加入進來
那被大腦中的西比爾⑦逼瘋的人
來向我們
尋求無窮和有限的答案”

  A∶如今,我在以抖索的手指
   向你們解釋
   早已冷透的紙燼上
   文字黯淡的亮光
   B被我埋葬在一塊夢的青草裏
   C被我拋棄在一根夢的梯子上
   D被我擺放在一條夢的馬路邊
   而我用那些賭術之書的火焰
   結束了走向上帝的痴想
他的身體透明
一片薄影子
彷彿在火的內部獲得些微重量
比灰煙還輕

  B∶如今,我在以青草的嘴脣
   和你們説話
   隨風舞動的葉子
   讓這些詞語顯得絮叨
   A消失在我點燃的火堆裏
   (他終於和他的書結合成為一體)
   C跌落在我鬆手的樓梯上
   (他終於失去夢中的梯子)
   D橫卧在一灘泥地中
   (他終於在我勾動的扳機下找到回去的路)
   而在青草深處
   我嗅到發黴的子宮氣味
她身體土壤孕育出的
瘋狂生長的草
讓大地升高了幾釐米

  C∶如今,我在以空中搭設的講台
   對你們佈道
   假使不想滿足一個亡魂的最後虛榮
   就當轉述這一切的是無人
   A被我以鼓惑之罪施諸火刑
   (多可惜的讀書人啊)
   B被我以淫蕩之罪施諸埋刑
   (多美妙的小可人啊)
   C被我以流浪之罪施諸槍型
   (多厭惡的流浪漢啊)
   而我在一場空前絕後的大審判中
   因興奮過度從梯子墜下
摔成一掊無法拼成人形的土
他偶象的身體分解為一陣塵沙
這裏和那裏
到處都是 被風吹散

  D∶如今,我在以一朵雲的額頭
   與你們告別
   過於稀薄的密度
   彷彿記憶空無一物的軀骸
   A在被我點燃的書籍裏
   卸下已經厭倦的幻想的枷鎖
   B在被我輕輕蓋上的青草裏
   遇到夢境多年前長出身體的枝葉
   C在被我推下樓梯的萬丈深淵中
   粉碎掉煤礦般豐富的脂肪裏廢渣的骨頭
   而我似乎回想起一條熟悉的路
   人來自路上,也必將歸於路上
他身體的流水
漂向一路上重複消失的景緻
那隻帶血的手
疼痛着古老的傷口

石灰質化的人物
漸漸明白了背景的涵義
當午夜瞳孔
釋放出烏鴉的信使
我們都知道
所謂第二天永遠都在路上

(《賭經》∶無論怎樣千變萬化
      賭術作為一門學問
      或者一個智力結構的迷宮
      其終端始終指向虛無)



           二00三年一月至五月於旌城龍井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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