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女兒出世之後，我這樣含糊的稱呼着前夫的媽媽。在此之前，好象從沒叫過她一聲“媽”，而她，似乎也不以為意。
“奶奶”有一張發黃的老相片。她個子嬌巧，挎着一個小籃子站在蘋果樹下。碎花褂子、攏得紋絲不亂的短髮、圓圓的臉上就那麼漾着兩個小酒窩，眯眯的笑着……和她最要好的雷姨説，照這張像的時候，“奶奶”正和一個上海來的勘探隊員談戀愛。只是後來，那個勘探隊員隨大部隊撤離湖北，那一走就再無消息。直到大姑姐出世，奶奶抱了不足月的孩子，一個人從鄂西北輾轉去了上海。沒人知道她和他説了什麼，沒人知道那人怎麼給了“奶奶”一個交代……反正“奶奶”又帶着孩子回來了，照樣上班，照樣在宣傳隊扭秧歌。三年後，她和自己單位裏一個姓楊的男人結了婚，生了我前夫和他兩個妹妹。一家人三個姓，歡歡喜喜的過開了日子。
可是，“奶奶”的命真的不好，沒過上幾年，楊爸爸也去世了。每次説起楊爸爸的死，“奶奶”就哭得不可開交。那一年乾旱，“奶奶”所在的林場大片大片的苗木幾近枯死，於是領導決定打一眼井。井打到九米多的時候，下面熱熱鬧鬧的突然就沒了動靜，上面的人慌了，趕緊用繩拴了人放下井裏去探個究竟，一邊放一邊應，應着應着也沒聲兒了，拉上來一看，那被放下去的人已經斷了氣，臉憋得青紫。下去一個死一個，楊爸爸是幹部，急了，拽過繩子就往自個腰上系，旁邊的人也沒攔得住，眼睜睜的看他下了井，再也沒有醒過來。雷姨陪着“奶奶”掉淚的時候總説，唉，那個慘嘍，不到半個種頭，地上齊唰唰的擺了一溜死人，一色精壯壯的漢子呢……楊爸爸走的時候，大姐十一歲，我前夫七歲，大妹妹四歲，最小的妹妹才七個月。
“奶奶”沒有再嫁，靠着自己的工資和楊爸爸犧牲後的烈士撫卹金，像個老母雞似的呵護着這麼一羣半大不小的孩子。我進門的時候，最小的妹妹也已經參加了工作。前夫大我八歲，連最小的妹妹也大過我，“奶奶”起初很不高興，不止一次的在背後責怪兒子，娶了個孩子回來。我聽見了，也不高興，出出進進拉着個臉，無論前夫怎樣哄着，我始終都不肯都叫她一聲“媽”。
雖然心裏不樂意，可是她一點也沒淡了我。每天下班回來，揭開鍋，都有她給我留好的飯菜，用温温的水暖着。“奶奶”漸漸知道了一些我的事，常常望着我歎氣：“可憐見的孩子，咋跑恁老遠來，你媽也真捨得！”我不會洗衣服，穿髒了就扔一地，等到換衣服的時候，只管打開櫃子找，準能找到乾淨的，可是我不願感激；不會照顧自己，不會收拾屋子，不會煮飯，她不僅一一幫我做了，而且在做的時候，總要趁着我心情好，絮絮的告訴我，這樣那樣，該怎麼弄；我有痛經的毛病，每每發作起來，都會痛得在牀上亂滾，“奶奶”跑了許多地方，尋了很多方子，煨了湯藥，看着我愁眉苦臉的喝下去才罷休。生女兒的時候，“奶奶”從頭到尾在醫院守着，一步也沒有離開。女兒落地，她樂開了花，連走路都是哼着小曲一溜小跑。其他病房的人看她這麼開心，還以為她得了孫子呢，結果聽説是孫女，就納悶了，生個女兒還恁歡喜？“奶奶”就惱了，孫女咋了？俺孫女是金不換呢！整整一個月，她變着法子給我弄好吃的，我怕胖，等她前腳走，後腳就逼着前夫吃掉，結果被小妹妹發現並告訴了“奶奶”。前夫哭喪個臉，被她好一頓收拾，一看見我吃東西，就躲得遠遠的，生怕再給我或她逮着；女兒的事更是輪不上我插手，還沒抱上一會呢，就被她一把搶過去，看，把孩子摔着……
可是，“奶奶”最不能讓我忍受的就是無限度的溺愛她兒子。楊子不喜歡規規矩矩上班，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擺弄他的破音樂。那時他和縣城裏一幫臭味相投的哥們組建了一個叫“沙礫”的樂隊，整天騎了一輛舊單車，背了電吉他滿城亂竄的找場子。我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雖然他教會了我怎樣欣賞音樂，怎樣用心的演繹一支歌。可是，在我的思想裏，音樂不是職業，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應該做正經事。為了這，我們不止一次的爭吵，我以為“奶奶”會站在我這邊，説服她兒子，可是奶奶不吭聲，她一點也不覺得兒子是在不務正業……相反，她會偷偷拿錢給他買一把貝司，而這把貝司的價格相當於我當時七個月的工資。楊子越來越沉迷，他聽不進任何的勸，看着他童年的朋友和同事們一個一個把小日子過的紅火起來，我真的已經忍無可忍。那一夜，他們在縣禮堂參加演出，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聽楊子沙啞的歌聲最後一次響起，我，流着淚離開。走，沒有和“奶奶”説再見；走，和“奶奶”就是永遠的別……
和“奶奶”不見面已經11年了，每一年她的生日，我都要託女兒轉交給“奶奶”一些錢，以求心安，可是這心，怎麼能安？我離開的時候，“奶奶”已經是六十歲的人了，而今七十有多。前夫前幾年結了婚，也和我一樣有了個兒子，而“奶奶”從不曾像對待我女兒那般，照看過一天孫子，她把後半生的精力全用了在我女兒身上。在我離開的第二年，“奶奶”開始吃素，魚肉葷油丁點不沾，這些原因，讓她的身體每況愈下，聽女兒説，今年奶奶本打算到五台山還願，臨動身卻病倒了，未能成行。那天，看着女兒焦急的短信，我哭了。淚眼朦朧裏，想起“奶奶”給我沖洗頭水，給我烙一種叫“和尚饃”的大餅，教我擺菜碟裏的蘿蔔花，教我煎魚……她做的，是我母親不曾教過我的，也不屑教給我的，而這些，令我以後的人生道路不至於苦不堪言，可是，我從未叫過她一聲“媽”……
“奶奶”——女兒出世之後，我這樣含糊的稱呼着前夫的媽媽。在此之前，好象從沒叫過她一聲“媽”，而她，似乎也不以為意。
“奶奶”有一張發黃的老相片。她個子嬌巧，挎着一個小籃子站在蘋果樹下。碎花褂子、攏得紋絲不亂的短髮、圓圓的臉上就那麼漾着兩個小酒窩，眯眯的笑着……和她最要好的雷姨説，照這張像的時候，“奶奶”正和一個上海來的勘探隊員談戀愛。只是後來，那個勘探隊員隨大部隊撤離湖北，那一走就再無消息。直到大姑姐出世，奶奶抱了不足月的孩子，一個人從鄂西北輾轉去了上海。沒人知道她和他説了什麼，沒人知道那人怎麼給了“奶奶”一個交代……反正“奶奶”又帶着孩子回來了，照樣上班，照樣在宣傳隊扭秧歌。三年後，她和自己單位裏一個姓楊的男人結了婚，生了我前夫和他兩個妹妹。一家人三個姓，歡歡喜喜的過開了日子。
可是，“奶奶”的命真的不好，沒過上幾年，楊爸爸也去世了。每次説起楊爸爸的死，“奶奶”就哭得不可開交。那一年乾旱，“奶奶”所在的林場大片大片的苗木幾近枯死，於是領導決定打一眼井。井打到九米多的時候，下面熱熱鬧鬧的突然就沒了動靜，上面的人慌了，趕緊用繩拴了人放下井裏去探個究竟，一邊放一邊應，應着應着也沒聲兒了，拉上來一看，那被放下去的人已經斷了氣，臉憋得青紫。下去一個死一個，楊爸爸是幹部，急了，拽過繩子就往自個腰上系，旁邊的人也沒攔得住，眼睜睜的看他下了井，再也沒有醒過來。雷姨陪着“奶奶”掉淚的時候總説，唉，那個慘嘍，不到半個種頭，地上齊唰唰的擺了一溜死人，一色精壯壯的漢子呢……楊爸爸走的時候，大姐十一歲，我前夫七歲，大妹妹四歲，最小的妹妹才七個月。
“奶奶”沒有再嫁，靠着自己的工資和楊爸爸犧牲後的烈士撫卹金，像個老母雞似的呵護着這麼一羣半大不小的孩子。我進門的時候，最小的妹妹也已經參加了工作。前夫大我八歲，連最小的妹妹也大過我，“奶奶”起初很不高興，不止一次的在背後責怪兒子，娶了個孩子回來。我聽見了，也不高興，出出進進拉着個臉，無論前夫怎樣哄着，我始終都不肯都叫她一聲“媽”。
雖然心裏不樂意，可是她一點也沒淡了我。每天下班回來，揭開鍋，都有她給我留好的飯菜，用温温的水暖着。“奶奶”漸漸知道了一些我的事，常常望着我歎氣：“可憐見的孩子，咋跑恁老遠來，你媽也真捨得！”我不會洗衣服，穿髒了就扔一地，等到換衣服的時候，只管打開櫃子找，準能找到乾淨的，可是我不願感激；不會照顧自己，不會收拾屋子，不會煮飯，她不僅一一幫我做了，而且在做的時候，總要趁着我心情好，絮絮的告訴我，這樣那樣，該怎麼弄；我有痛經的毛病，每每發作起來，都會痛得在牀上亂滾，“奶奶”跑了許多地方，尋了很多方子，煨了湯藥，看着我愁眉苦臉的喝下去才罷休。生女兒的時候，“奶奶”從頭到尾在醫院守着，一步也沒有離開。女兒落地，她樂開了花，連走路都是哼着小曲一溜小跑。其他病房的人看她這麼開心，還以為她得了孫子呢，結果聽説是孫女，就納悶了，生個女兒還恁歡喜？“奶奶”就惱了，孫女咋了？俺孫女是金不換呢！整整一個月，她變着法子給我弄好吃的，我怕胖，等她前腳走，後腳就逼着前夫吃掉，結果被小妹妹發現並告訴了“奶奶”。前夫哭喪個臉，被她好一頓收拾，一看見我吃東西，就躲得遠遠的，生怕再給我或她逮着；女兒的事更是輪不上我插手，還沒抱上一會呢，就被她一把搶過去，看，把孩子摔着……
可是，“奶奶”最不能讓我忍受的就是無限度的溺愛她兒子。楊子不喜歡規規矩矩上班，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擺弄他的破音樂。那時他和縣城裏一幫臭味相投的哥們組建了一個叫“沙礫”的樂隊，整天騎了一輛舊單車，背了電吉他滿城亂竄的找場子。我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雖然他教會了我怎樣欣賞音樂，怎樣用心的演繹一支歌。可是，在我的思想裏，音樂不是職業，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應該做正經事。為了這，我們不止一次的爭吵，我以為“奶奶”會站在我這邊，説服她兒子，可是奶奶不吭聲，她一點也不覺得兒子是在不務正業……相反，她會偷偷拿錢給他買一把貝司，而這把貝司的價格相當於我當時七個月的工資。楊子越來越沉迷，他聽不進任何的勸，看着他童年的朋友和同事們一個一個把小日子過的紅火起來，我真的已經忍無可忍。那一夜，他們在縣禮堂參加演出，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聽楊子沙啞的歌聲最後一次響起，我，流着淚離開。走，沒有和“奶奶”説再見；走，和“奶奶”就是永遠的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