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花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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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的料子又有些發呆。她真是痴,明明只在勞技課上做過一雙水青卡其布的袖套,居然就想做一套衣服。而且料子是極貴的真絲,茶清還記得外婆説過真絲最難裁剪的,因為絲不比棉和化纖,絲有生命。那些肥白勤懇的蠶的生命,不願被剪子和針線擺佈。

  茶清為難地瞧瞧針線盒,暗紅的紅木線軸,生了綠鏽的銀頂針,都曾經在外婆的手裏做出紅地灑金嵌蝴蝶的對襟棉襖,圓頭圓腦呆得可愛的胖棉鞋。可是守在針匾旁戴老花鏡的外婆早已沒了,媽媽也跟着去了茶清偶爾會夢見的世界。茶清在父親的書房得到人生一切教益。陽光從西窗曬進來,明晃晃照亮一屋子書。很好的書架,很好質地的老式書桌,藍底粉花的窗簾曬得泛黃焦脆了,映進來的光線都肅然垂手而立。書太多,一牆一牆圍成堅實的城,書頁微微乾枯,城磚也就不是青黛色。書不是美人,不怕年華老去,耐心守護她長大。

  書還是書,茶清在這裏呼吸油墨混成的空氣,安分地長到了二十歲,書房裏有了自己的一架收藏,前途塗了油一樣滑溜。她是個理想中的女兒,皮膚白得掩去了鼻子嘴巴,不染不燙的黑頭髮長得不同尋常,亮晶晶一路柔和地閃爍到腰際,常常簾子一樣垂在頰旁,引得人忽略了其他。人都誇茶清是好女孩,她垂了眼睛不作聲。她的眼睛不可愛,黑,冷,有無限深的靜夜守在眸子裏,鎮定得象是遠不只二十歲了。

  無波無折的溪流終於遇到擋路的石頭。水底沉澱的金色砂礫撞向障礙與水花一齊濺起來,刺出灼人眼的光。茶清因而今天坐在書桌旁,破例不捧書,卻拿起剪刀預備對付這片紅得十歲後再沒有穿過的顏色。

  原本她不愛豔色的,哪怕是在大學舞會,在遇到陳沉的時候。那天一寢室的女孩一齊嘰嘰喳喳擁到舞廳,為其中一個鑑定男朋友。男生大概是初次約人,不想見到的不是一個,而是一羣,緊張得臉上汗津津,不知該和誰説話。茶清抿住笑痕,自顧自撿了個角落去坐下,遠遠看那男生全副披掛着紳士的行頭,在一羣咬耳朵的女孩子裏冒傻氣。舞會在茶清的書房是一個通體光明有魔力的字眼,應該有二八年華穿紗衣佩香花的嬌羞女子。然而大學的舞會充滿拖拉機一樣笨重的書生,而且多半是過份激烈的迪高。茶清心裏存着書裏的鏡頭,總不肯穿牛仔褲,挑了件寬大打褶的白布襯衫,青花長裙,象潤澤的瓷器上一支寫意蘭草。

  迪高的樂聲鎮天響把滿屋子的空氣撕成片片。她怕聽這樣過份熱烈的音樂,不只是因為吵。那麼熱情的歌聲裏有無數小聲音在勸人遺忘,年輕充溢的場合,要遺忘的是年輕本身麼?紅黃藍綠的光柱一遍遍翻滾,可是照不亮她。她很耐心地坐在角落看一個個影子穿梭在光影裏。光柱中人影幢幢。

  彩燈忽然熄了。一片紫熒熒的光象從屋頂蒸騰,一點紫,一點冷,一點豔的光。有漂白粉的衣物為光映照自身也發出光來,茶清有點不安。她的布衣與長裙一齊幽幽亮得透明,熒光冷得帶點迷霧籠罩的氣氛,使這個角落亮得象星座了。裙上的花紋隱沒不見,完整地明亮,一朵靜靜的睡蓮,白得冷豔貞靜,烏黑的頭髮靜卧在衣裙上,也泛着紫光。這一刻茶清全部的美都開放得圓滿,不知怎麼,總帶着青霧繚繞的冷。

  沒有男孩敢上前攪擾這朵沉靜的花。

  陳沉不是男孩子了。下了班和朋友一起到大學舞廳裏走走,還未及換衣服。藏青色的西裝儼然是方正氣派,領帶塞在口袋裏微微鼓出一塊,白襯衫的領子有點散亂,他是成熟不青澀的男人。茶清看伸在面前的手,指節突出,剪得光禿禿的,很整潔。她把自己的手交出去,沒有多想,大概是因為心裏關於紳士的印象,和這個穿得不合時宜的男人是很相似了。

  他一身都掩在青灰中餘一線輪廓,只白襯衫的袖子露出一點泛着熒光,領子彷彿一支青灩灩的火炬照亮了臉頰,刀裁似的眉毛斜斜插在眼睛上方,生生有刀劍相擊之聲。西裝下是一個堅實的身體,茶清覺得一波波飽滿的肌肉在手指下滑動,手無意識地放實下去,徐悲鴻的馬就是這樣油光水滑的肌肉,柔軟的舊宣紙上墨色鮮明的生物,騰騰冒着熱氣。

  紳士的西裝不應當包裹這樣分明悍然的軀體。也許是需要層層疊疊的衣物來約束住一個較文明的殼子,這個西裝革履到迪高舞廳來的人有對安靜的眼睛鎮住飛揚凌厲的黑眉,他明明是不安分的。不是男孩子因年輕而生的跳脱,而是三十歲男人圓滑下潛藏的力。他節奏感很好,準確地邁着步子,茶清隨着一步步走去,覺得一直在後退,後退,旋轉起來熒熒泛光的裙子如空房子裏掛開的大幅梅花,黑的是牆,白的是花。煙的味道無聲無息地侵過來,她漸漸有些迷惑,那麼強烈的男性,不是她靜憩的水底所有的。

  這天晚上陳沉請她跳了幾次慢舞。迪高的音樂不適於交談,轟來轟去的間隙只容幾句話在壓扁的空氣裏出入。然而回到寢室裏她覺得很愉快。

  房裏七個女孩鬧成一窩,脂粉顏色次第化到水裏變成一盆子灰暗。水鑽髮卡珍珠項鍊水晶耳環七零八落地橫陳書桌放着光,剪過絞碎過的光。待到燈不顧女孩子們的尖叫自顧自閉了眼,幾張臉全恢復了素淨,還有幾個在跑出跑進地刷牙洗衣服。牀鋪上上下下折騰一通,竊竊私語漸漸發展成了尖叫和隆隆的笑。茶清穿好了睡袍,坐在帳子裏打辮子,手指熟極而流地把一股股柔順的長髮絞來絞去,撫平了安在肩上。她也不想睡,學校的作息時間不是按二十歲女孩子的需要而定的。

  窗外的月亮明晃晃掛在天上,微微缺了口子。茶清早過了以為月亮跟着自己走的年紀,只遺憾這銀鑲玉嵌的瓊樓玉宇離得這樣高且遠。她輪番調整眼睛的焦距:看遠處,帳子化成白濛濛的水汽使月亮彷彿害羞籠了臉;看近,一方格一方格的小孔切割了清輝,月反倒更亮,依舊在模糊中。有張男性的臉浮上來。

  她暗歎口氣躺下來,拿毯子把自己包好,只覺心裏有根細細牽絆的血脈通到遠地,一跳一跳,不知是痛還是癢。

  房裏忽然沉靜了,舞會裏所見的人差不多都被揭了頭皮評判過,哈欠開始堵住一片片伶俐的脣。靜寂前誰嘟噥了一句:“茶清,請你跳舞的那個人怎麼樣?很成熟麼,不過太老了。”茶清隨口應道:“是啊,很普通。”

  隔了幾天的下午,茶清拿着碗走出食堂,低頭匆匆邁着步子。食堂糟糕得使吃飯象加油站的工作,她只想着要一杯甜香的茉莉花茶。後面有一個不太熟的聲音在叫她的名字,她迴轉頭去,是那個舞會上穿西裝的男人。他趕上來:“剛吃過飯?”


  看手裏的碗、調羹、抹布,她不知所措地有兩簇火燒上頰了。她不知道自己並不可笑。陳沉看着這個安靜的小女子,她是年輕優美的,淡淡的羞色是青蘋果上的一點紅,悄聲預告了一個完整純粹的女性。片刻裏他的心臟有一陣欣然的擴張,熱烘烘地散開來,到了嘴邊卻是另一句沒滋沒味的的話:“學校伙食不好吧?”

  “哎,”她遲疑着,對自己的急惶生了氣惱,怎麼,她本是慣常冷臉對付這樣的搭訕的。她把長長的辮梢拿在手裏,就象豎起了城牆,有了武器。眼前的男人這次沒有穿全套的西裝,但是西褲、細條子襯衫仍然很整齊。這樣大的校園,他是轉了多久才碰到她的呢?還是緣份?他是有心的。“一個男人。”她對自己説,是對自己的許可,也是對他的,臉上於是綻開一個羞赦明亮的笑來。

  整整一個暑假她落在盛開的笑魘裏,瓷白的臉上有了暈開的紅。在每個傍晚她隨便向爸爸扯個藉口和陳沉一起在外喝茶,聊天,在學校裏散步。夕陽下的草坪那邊太陽沉下去了,雲彩還是火燒火燎的顏色。她眯起眼睛:“天是紅的,草是紫的,”陳沉優容地伴她笑,捏着她的一縷長髮,“你是金的!”

  暈忽忽的世界全變了温柔的顏色,多麼美的戀愛,火火的熱。茶清與父親對踞許多年的書桌旁只剩了一個白髮的頭顱。

  陳沉看着她不摻塵灰的愉悦,也象喝了一大杯清亮的水,把多年來各種各樣苦惱灰黯的日子全掩了下去。他當年可沒有過這樣簡單幸福的少年時代。家裏一大堆的兄弟姐妹擠在一起,把温情柔情全當成奢侈品逼了出去。生活就象擠幹了汁水的橙子,緊湊結實,全然沒有滋味。一大家子不存什麼甜蜜蜜的縱容寵愛,他很小就懂得要什麼都得自己動手。他十幾歲的時候就不再讀書,暗暗和隔壁一條巷子的白白走在一起,每天跑出去逛街,然後在暮色中偷偷摸摸地回到下只角的家裏。他們的愛情青澀,談戀愛的地方也是沒有絲毫的優美。白白是個鮮嫩的的鄰家女孩,不聰明的好女孩,有漂亮早熟的臉,飽脹在布衣服下的身體十分柔順,給了他最初男性的感覺,引起許多男人的垂涎。也就因為這點柔順的“蒲柳之姿”,白白等不得他賺出足夠的錢,早早地給嫁到西區上只角的某個閣樓裏。

  如今陳沉過三十了,沒有文憑但很有心計,從打架的小混混幹起,靠自己的手在十幾年裏積着錢、關係和力道,到二十七八的時候做起了建材生意。生意不大,卻有很多要自己做的事,他明確地知道該幹些什麼,腦筋和渾身的肌肉都還沒有鬆勁,不象一般年紀的白領,他還有的是力氣。

  許多年前對白白的許諾算是實現了,可是已經沒有人來一起慶祝。從前走在大街上買不起任何東西時,他激昂地對白白表示一定要帶她離開下只角,這些宣言也許在他的潛意識裏還有着影響。現在有了點底子,他格外認真地遵守西裝、襯衫和舉止的種種紳士規範,把自己薰陶得完全有形有格。在老房子裏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常常有漂亮濃豔的姑娘主動約他出去──錢當然他付。

  他應付得很好,只嫌這些小姑娘象開得極豔的油菜花,一謝就會直落到泥地裏。她們太俗氣,他深深懷念白白天真的笑容。

  茶清就不同了,她是這樣年輕姣美,有極好的教養和學歷,完全實現了陳沉暗地裏覺得自己缺少的東西,比如大學和讀書的夢想。他很高興有如此可愛的小女朋友,彷彿自己也回到純情的時候。但有時看着茶清的臉,陳沉總不由自主地想到白白,也曾是一樣年輕,但笑起來暖洋洋地不帶茶清任何時候都有的矜持,私心裏他覺得自己更喜歡這種顏色。他把白白比作他的梔子花,濃香四溢的花兒,卻開在梅雨的季節,為了開下去也只好被人摘走了。他不怪白白,花兒本身並沒有錯啊。

  尤其前一天他碰到了白白。在淮海路上的一家咖啡廳前,他扶着茶清的腰,白白帶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子。他們很久沒有見過面了,白白當然早就不再是純情少女,她漂亮的臉上多了許多皺紋,但穿得很好,頭髮、打扮和衣服都很過得去,只是顏色過於豐盛,象在急迫地掩蓋什麼。她過得想必不錯吧,完全成了一個通達的女人,滴水不漏地對陳沉問長問短,恭維茶清的年輕美麗,一股老朋友的熱火勁。

  茶清聽她的話笑得有禮貌,卻不作聲,陳沉想起來他的這個小女朋友對不是自己圈子裏的人一向是冷若冰霜的。茶清滿臉滿身的優越,分明有點看不起這個盛裝打扮的三十歲婦人。可是他忽然感到非常不舒服,話都説不出來,在這個片刻他覺得自己仍然和白白是一種人,茶清憑什麼就有如此倨傲俯視的態度呢?

  白白走開的時候,陳沉感覺她並不是表現出來的那麼熱心,但是她用一貫的純女性態度掩蓋得很好。她帶着小孩拿着一大堆雜物,眼角的皺紋是脂粉再也掩飾不了的了。花不會老,只是凋零,燦爛一瞬即過。人卻是多麼悲哀啊,衰老去要眼睜睜看自己慢慢枯萎,長出滿臉的褶子。他的梔子花老了,他覺得白白下垂的肩膀有很深的疲倦,不知怎麼一下絞住了他的心,她過得不好嗎?她的男人,那個曾經保證要好好照顧她的男人在那裏呢?他的神走開了,回到自己的少年時,與白白共度的少年,是身邊這個高傲清純的少女所不知道,也不會想知道的。

  冷氣充足的咖啡廳陳沉擦一把臉上的汗,想起許多年前與白白分享的三分錢的棒冰和她甜美的温和。心浮氣躁汗越出越多。明天回弄堂去問問白白的近況,他實在不能不去想,對自己説,只是想知道。

  小弄堂裏藏不住任何個人的祕密。陳沉回到父母逼窄的小屋,不及開口就聽到了許多事情。

  白白離婚了,據説那個大她十一歲的半老頭這幾年在深圳混得得法,竟然有了更年輕的女人。白白生來性子軟弱,結婚後沒有給過家裏什麼貼補。這次孃家人得了機會為她大鬧一場,爭得了兒子、上海的房子,和一筆相當的贍養費。接下來孃家的幾個哥哥又為了居功吵得不可開交。一家人傷了臉皮,白白給得再多都不能讓每個人滿意,全家都在弄堂裏吵着説她忘本。弄堂的閒話裏多的是表示心胸寬廣的同情惋惜,話裏卻不時有尖利的刺扎得人生疼。可憐紅顏多薄命,大家都很有點幸災樂禍地評論這個通過婚姻走出下只角的女子。

  陳沉強壓住泛起來的一股氣,不知是酸的憐惜,是甜的回憶,還是苦的一點傷心。他想是應該去看看她的。

  他們多久沒有見面談談了?陳沉從白白家回來,覺得昏昏沉沉,有説不出的甜蜜。他不能不去想:那個整潔的小家,頑皮漂亮的小男孩,本來都可以是他的,房裏寧靜和諧的氣氛他也久已盼望。白白過得很辛苦,實在需要一個男人去幫他,也去享受那個真正的家……他搖搖頭不許自己繼續想下去,他的小女朋友又年輕又温柔,已經令所有生意上的夥伴們豔羨了。人總是不知足。他是個白手起家的人,一直明確地知道自己要什麼。


  可是這個念頭似乎在腦子裏生了根,他開始不由自主地常常去找白白,在那個舒適的小窩裏享受一個老朋友的親切待遇。他每次帶了昂貴的禮物去看白白的小兒子,白白過意不去,有時也到他獨居的房間裏幫他收拾一下,一切都那麼自然,他的房間漸漸有了新氣象,有了女性照料的温暖痕跡,這是茶清從來不曾想到過的。相形之下茶清是這樣一個純潔而無知的小孩子,不知要候多久才會長大。他不禁要懷疑象自己這樣年紀和經歷的男人還是否能和她相互適應呢?

  暑期結束前他約茶清到周莊去玩,想遠離白白殷勤的照顧,白白顯然還是喜歡他的,只要他有所表示。可他的女朋友是這個甜蜜的小姑娘,他現在需時時提醒自己。

  周莊的水鄉小景已經是畫家和作家描繪得爛熟的題材,不再新鮮了。幸而不是週末,人不多。青色的河,綠色的田野,遠處蒼竹掩映下有成片青磚黑瓦的民居。水是有魔力的,茶清好不容易用許多謊話從爸爸那裏請出了假,此刻倚在石闌杆上覺得恍在夢中,浸透在水的濕氣裏。怎麼有水,就會有這樣柔情的氣氛了呢?

  遠處有船隊發出驚心的噪音“突突”而來,再“突突”而去,打破了河上霧一樣迷濛的靜。陳沉卻覺得有一陣莫名的煩躁,不願意沉浸在這樣若有若無的柔情裏。

  他們早早回到了飯店,在陳沉的房間裏聊天看電視。窗外的天早黑了,空調安排的空氣還是抗拒不了無處不在的水汽,房間裏粗俗的紫紅地毯也因此有了點温情的氣氛。茶清縮在沙發的角落裏,臉白得透明,神思又象是飛到了陳沉所不瞭解的世界,她的愛有一半沉沒在自己的心裏,只需要一個對象,甚至不一定得是陳沉。這個念頭忽然使他不能忍受,火一樣的不安燒着他想去打破她的冥想,給她打上自己的標記。

  他伸出手臂猛地將她拉進懷裏。

  陳沉強項頑固地吻進去,茶清覺得力被一絲絲抽走,如此温暖的接觸來自一個純粹的男性。她無法理解的男性緊緊捉住她的身體,要求她還不懂得的東西。她的靈魂卻半帶焦灼半帶迷惑地浮在上面,覺出那份狂暴是自私得可怕的。她敏感地認識這個吻絕不同於以往小心翼翼的接觸,他要什麼呢,她迷糊了。灼熱的昏迷一陣陣燙過她的皮膚,留下紅紅的痕跡。有酥軟豐實的浪襲得她要倒下。

  她幽深寧靜,長久在温暖霧中生活的少女的心卻起來反抗了,花的心緊閉着生在半明半暗的谷地,為可驚的襲擊與身體的放浪羞得縮成一團,抗拒如此陌生的氣息。這冰冷僵硬的一點固守在那裏,反對洋溢的熱與肉慾的親近,終於使她突然死命地掙脱開來,不勝驚駭地看到如此之近的男性的臉,毛孔粗大,眉毛黑得要冒出火來,不悦與陰沉的脅迫燒在眼睛裏,那青色的胡茬剛才曾在她臉上激起酥癢的電流,現在也顯得又髒又醜。

  她臉上忽然碎掉的鎮靜與温順的忍受消掉了陳沉眼前温熱的薄霧,少女的臉上滿是恐懼。他輕笑起來:“小孩,你不想長大麼?”茶清覺得寒戰掠過,一心一意想回到自己清明冷靜的書房。成長是這樣的嗎?她一直以為她是聰明與理智的成年人了。可是。

  陳沉將她送回房間。鏡子裏她的臉褪掉了紅暈,變得空白無一物。她咬着脣,長久想象的慾望之吻就這樣發生,有電,有閃光,可是沒有她想象中絢麗飛昇的靈魂的尋覓。純情的少女的夢在脣上碎了,她沒有覺得汁液豐滿的女性生長起來,書裏安全有節制的激情變得近而可怕,她畏縮匍伏,鏡子裏只剩了一個空白清麗的殼。

  早上她打開門,就看到陳沉站在門口,臉颳得幹乾淨淨,眼睛不帶一絲霧障,明亮得讓她一驚:昨夜那個野蠻的人體不見了,收起爪子睡在文明的殼下。鋭利的眼睛穩穩地定在她的臉上,她幾乎懷疑那股熱浪的真實。

  陳沉看着她,眼前的臉顯着憔悴與受驚後的蒼白,幾乎一下子老了。陳沉詫異這含苞的花竟已飄搖欲謝,全然沒有怒綻的健盛。他有受騙的悔意,怎麼,這美麗甜蜜的小女子,這用粉紅雙頰暗示着豐美的身體,竟是不能碰觸的謊花兒。

  茶清蒼白的臉怔了一下後又勇敢起來了,無懈可擊的大方和鎮定。他覺得很不舒服,想起來自己是嚇着這温靜的女孩了,不能不擺好架式:“對不起,昨天我太粗魯了。”

  “沒什麼。”她很快回答,不由自主避開伸過來的手,那種熱流不是純粹可怕的,她對自己説。可是她不能因此覺得愉快。

  這一天的遊程匆匆忙忙,嚴絲合縫地跟着旅行團。陳沉始終保持嚴肅的面孔,有禮地帶她到各個景點,偶爾拉她的手助一點力,再沒有讓她恐慌的舉動。茶清愉快起來了,這樣平和的接觸是親切的,沒有傷害。

  陳沉看着這張漸漸紅潤的臉,烏黑黑的頭髮光滑厚實,多麼美的處女,多麼難以親近的女神,迎接一個感激的笑,他無奈地感到自己確實是老了,不想再玩一些追逐與躲閃的遊戲。那聰明狡慧的眼波不是為陷沒三十歲的男子的。

  周莊之行後陳沉漸漸找得她少了。有兩個禮拜竟一點消息也沒有。茶清咬牙用自尊心壓住急迫,沒什麼,他只是太忙了。但是有些書裏的話開始在她心裏徘徊不去,據説男女之間最能經受考驗的是一起旅行,種種忙亂意外能夠把一個人最惡劣的一面都逼出來。那麼陳沉是對自己有什麼不滿了麼?她確信自己純淨的美,又知道自己是可愛的,沒有理由不讓人滿意;至於他,那天晚上的粗魯她已經原諒了,現在想來,陌生的刺激也是好的。她本來就暗暗喜歡維京海盜和印第安武士,也因此而愛陳沉嚴整的殼子下潛藏的蠻性。她甚至不確定她到底更喜歡紳士的殼子還是蠻子的芯。陳沉和學校裏文弱的男生完全不同,她只確定這一點。不見面的日子裏因為思念的提純,她越來越迷戀他。

  她做事漸漸漫不經心,抄着筆記就聽不見講課的聲音。寢室睡前的大討論裏多了關於茶清的話題,大家取笑她的戀愛也像她的人一樣完美得無聲無息,從不聽説有戲劇性的吵鬧複合之類風浪。她抿着嘴笑,陳沉是三十歲的男人了,當然不一樣的。

  她不知道有什麼不妥,一心一意沉浸在戀愛的感覺裏,寫孩子氣的情書、摘抄的詩詞寄給陳沉。旁的女孩好意或惡意地提醒她,“王子”好久不來了,她不在意。從來她就太驕傲了。日子迷迷糊糊,她沉在安全的想象裏繼續她的愛。女孩子的初戀是紅雲綠障的迷霧,慢慢地霧裏只剩了她自己。

  會考考完,高中裏的同學開始在各高校互相拜訪大串聯。茶清生性冷淡,她不大去走動,但總歸有人來看她或是看看她的校園和食堂。

  冬潁來找她的時候她還是很高興的,她們一起渡過漫長的中學六年,算得上是共患難的老同志。一見面冬潁就根據許多道聽途説的消息斷定茶清是有男朋友了,茶清笑笑不否認,立刻引起了一陣誇張的盤問。高中裏驕傲的小公主終於有人來降服了,冬潁激動地尖叫,一定要認識這位王子。茶清有點為難,説他很忙的,最近尤其忙,好些天沒來過了。


  冬潁狐疑地看她,怎麼,追女孩有這樣篤定的嗎?中學裏很一般的女孩如今在大學裏都是風光得很呢,女生樓下的男生等上一個鐘頭都不是什麼新聞,那位怎麼就這樣……

  茶清熱情地維護着陳沉,也許太熱心了。冬潁走後終於還是有可怕的懷疑湧進她的心來,真的,陳沉變了,他怎麼可以對她如此漫不經心呢,至少一個電話總該有的。她的智力忽然醒了過來,清醒地意識到,有什麼不對了。

  她下定決心放下驕傲去陳沉的家裏找他。

  站在那所公寓樓前茶清又有點猶豫,她來過幾次,都只是坐坐就走了,這次來竟然有點興師問罪的味道,實在不是她的作風。按門鈴的時候她心中仍有些惴惴,祈禱他最好不在家,雖然來的路上她只一心想見到他。

  門裏有人應答,是陳沉的聲音,她一下子就忘了氣惱,不自覺地有歡容現在臉上。陳沉見到她卻並不愉快,茶清很失望地看到他臉色黯淡,彷彿有什麼不能不去解決的麻煩惹得他不快。這麻煩是她嗎?恐懼使她屏息睜大了眼睛。她的眼睛彷彿突然枯萎的向日葵,失去了金燦燦的光彩。陳沉吸了口氣,看到這美麗的小女生失去往日的驕傲,他不能不憐惜,然而也只是憐惜。她感覺到了。

  他們沉默地坐下來,茶清再也透不過氣了:“你不是真的忙吧?”

  他眼裏有歉疚和奇異的生硬:“還好。”

  這兩個字一下打碎了茶清強扮的鎮定,她甚至不能把醖釀許久的指責説出口,他是成年人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理由。她迅速垂下眼睛忍住淚,在他的面前她的尊嚴全失去了力量。這時她才發現陳沉一向亂糟糟的房間今天居然很整潔,而且有非常女性的氣息沉澱在碎花窗簾、新添的玻璃茶具上。一個模糊的懷疑結成了冰涼的一塊,暫時把她的心凍得麻木不知道痛,脱口而出道:“你喜歡別人了?”

  陳沉不安地縮了縮肩膀,望着她雪白沒有表情的臉,伸出手抓住她正絞扭的手指:“茶清,聽我説,……”

  她的眼睛突然有了生氣,嘴微張着顯出可怕的絕望。陳沉等着她的譴責和盤問,她卻不再發聲,他只好先開口:“你看到過的,上次在淮海路上。她是我從前的女朋友。”

  她想起來了,陳沉提到過他少年時代的“梔子花”,只是她再沒有想到他的梔子花竟是那個婦人,回想起來她只記得一片褪色的白,畫出來的五官彷彿浮在瓷土上,如果不化粧,稍假以時日她就會象出土的唐三彩一樣沒有面目。然而那個女人笑得很豔,臉上豐富的色彩一下子融合進凝滯的白,熱辣厚重的脂粉香團團在這個近三十的軀體繚繞,就象撥不開的霧氣,有温暖的環。可就是這麼個俗氣的女人,她簡直不能相信。

  “你不真實,”他的話裏忽然又換上了那種優容的寵愛,“小姑娘,你不是我的。你應該去讀書,交和你一樣優秀的小男生,我的圈子和你不適合。你看,你讀的書、學的東西都是我不知道的。你以後會後悔的。”

  是這樣的嗎?酸澀的針一遍遍地刺他的心,他從前可從來沒有顧及過這些的,他一向勇敢有充份的自信。黑頭髮太沉了,拉着她的頭仰得高高的,淚蓄在眼裏流不出來。“小姑娘”,又是這個詞。她知道自己是成年的了,無論是頭腦還是身體,只是她從不曾得到機會使用自己的智力和感覺去真實地生活。 她不甘心。忌恨把她紙一樣表情模糊的臉撕開了一個口子:“你本來是喜歡我的!你那朵‘梔子花’已經老了,醜了,開得敗了,她不再是花,不配站在太陽底下了!”茶清心裏被無數惡毒的爪子撕扯着,想去毀壞別的什麼,那張塗滿脂粉的臉本當謙卑地匍匐在她的青春與智慧之前,卻竟然贏了。

  尖刻的刀打在他的臉上,刻出的卻是一個近於温柔的笑:“茶清,不要這樣。你應當得到更好的。我和你是戀愛,和她是生活。我對不起你,我本不該找你的,你很美又年輕。可她才是真的女人。”

  她滿臉倔強的不甘,他不能不説下去:“我想有個家安定下來,她能給我。你知道我三十歲了,沒有時間再等你長大。”

  茶清明白自己是失敗了,這幾句話使她敗得沒有勇氣再去爭取。她不願去看到的東西一下撥開面紗現出來:那張不年輕的臉,俗氣的周全,確確實實是一個完整純粹的女性,一個熱力的泉。瑣碎的親切,圓潤的身子,都保證了一個殷勤的妻子,盡職的母親。她活在世俗的泥土裏,濃豔的香氣因之恆久長在。

  只為了這個,她敗了。茶清拿着剪刀痴笑,真是一個古老的故事。一隻青澀的蘋果,和一株結籽的蘋果樹。她因為陳沉十足的男子氣愛他,陳沉因為十足的男子氣不要她。

  多紅的一塊絲。可她不會因此變成濃香豔彩的梔子,她是僻居書山不開放的蘭草。她的生命力與熱情都在理智的學習與思慮中磨掉了。茶清茫茫然看夕陽在窗外熄滅,覺得自己已經枯萎。眼前的絲綢也失去了光澤。


以花之名

眼的料子又有些發呆。她真是痴,明明只在勞技課上做過一雙水青卡其布的袖套,居然就想做一套衣服。而且料子是極貴的真絲,茶清還記得外婆説過真絲最難裁剪的,因為絲不比棉和化纖,絲有生命。那些肥白勤懇的蠶的生命,不願被剪子和針線擺佈。

  茶清為難地瞧瞧針線盒,暗紅的紅木線軸,生了綠鏽的銀頂針,都曾經在外婆的手裏做出紅地灑金嵌蝴蝶的對襟棉襖,圓頭圓腦呆得可愛的胖棉鞋。可是守在針匾旁戴老花鏡的外婆早已沒了,媽媽也跟着去了茶清偶爾會夢見的世界。茶清在父親的書房得到人生一切教益。陽光從西窗曬進來,明晃晃照亮一屋子書。很好的書架,很好質地的老式書桌,藍底粉花的窗簾曬得泛黃焦脆了,映進來的光線都肅然垂手而立。書太多,一牆一牆圍成堅實的城,書頁微微乾枯,城磚也就不是青黛色。書不是美人,不怕年華老去,耐心守護她長大。

  書還是書,茶清在這裏呼吸油墨混成的空氣,安分地長到了二十歲,書房裏有了自己的一架收藏,前途塗了油一樣滑溜。她是個理想中的女兒,皮膚白得掩去了鼻子嘴巴,不染不燙的黑頭髮長得不同尋常,亮晶晶一路柔和地閃爍到腰際,常常簾子一樣垂在頰旁,引得人忽略了其他。人都誇茶清是好女孩,她垂了眼睛不作聲。她的眼睛不可愛,黑,冷,有無限深的靜夜守在眸子裏,鎮定得象是遠不只二十歲了。

  無波無折的溪流終於遇到擋路的石頭。水底沉澱的金色砂礫撞向障礙與水花一齊濺起來,刺出灼人眼的光。茶清因而今天坐在書桌旁,破例不捧書,卻拿起剪刀預備對付這片紅得十歲後再沒有穿過的顏色。

  原本她不愛豔色的,哪怕是在大學舞會,在遇到陳沉的時候。那天一寢室的女孩一齊嘰嘰喳喳擁到舞廳,為其中一個鑑定男朋友。男生大概是初次約人,不想見到的不是一個,而是一羣,緊張得臉上汗津津,不知該和誰説話。茶清抿住笑痕,自顧自撿了個角落去坐下,遠遠看那男生全副披掛着紳士的行頭,在一羣咬耳朵的女孩子裏冒傻氣。舞會在茶清的書房是一個通體光明有魔力的字眼,應該有二八年華穿紗衣佩香花的嬌羞女子。然而大學的舞會充滿拖拉機一樣笨重的書生,而且多半是過份激烈的迪高。茶清心裏存着書裏的鏡頭,總不肯穿牛仔褲,挑了件寬大打褶的白布襯衫,青花長裙,象潤澤的瓷器上一支寫意蘭草。

  迪高的樂聲鎮天響把滿屋子的空氣撕成片片。她怕聽這樣過份熱烈的音樂,不只是因為吵。那麼熱情的歌聲裏有無數小聲音在勸人遺忘,年輕充溢的場合,要遺忘的是年輕本身麼?紅黃藍綠的光柱一遍遍翻滾,可是照不亮她。她很耐心地坐在角落看一個個影子穿梭在光影裏。光柱中人影幢幢。

  彩燈忽然熄了。一片紫熒熒的光象從屋頂蒸騰,一點紫,一點冷,一點豔的光。有漂白粉的衣物為光映照自身也發出光來,茶清有點不安。她的布衣與長裙一齊幽幽亮得透明,熒光冷得帶點迷霧籠罩的氣氛,使這個角落亮得象星座了。裙上的花紋隱沒不見,完整地明亮,一朵靜靜的睡蓮,白得冷豔貞靜,烏黑的頭髮靜卧在衣裙上,也泛着紫光。這一刻茶清全部的美都開放得圓滿,不知怎麼,總帶着青霧繚繞的冷。

  沒有男孩敢上前攪擾這朵沉靜的花。

  陳沉不是男孩子了。下了班和朋友一起到大學舞廳裏走走,還未及換衣服。藏青色的西裝儼然是方正氣派,領帶塞在口袋裏微微鼓出一塊,白襯衫的領子有點散亂,他是成熟不青澀的男人。茶清看伸在面前的手,指節突出,剪得光禿禿的,很整潔。她把自己的手交出去,沒有多想,大概是因為心裏關於紳士的印象,和這個穿得不合時宜的男人是很相似了。

  他一身都掩在青灰中餘一線輪廓,只白襯衫的袖子露出一點泛着熒光,領子彷彿一支青灩灩的火炬照亮了臉頰,刀裁似的眉毛斜斜插在眼睛上方,生生有刀劍相擊之聲。西裝下是一個堅實的身體,茶清覺得一波波飽滿的肌肉在手指下滑動,手無意識地放實下去,徐悲鴻的馬就是這樣油光水滑的肌肉,柔軟的舊宣紙上墨色鮮明的生物,騰騰冒着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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