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枕水聲入夢來

來源:文書谷 1.04W

一下車,佇立在澤雅的青山秀水間,我便成了一棵草,一朵雲,一滴水,隨風搖曳,輕鬆自在。眼前的風物,恰似一塊投向記憶深潭的石頭,沉年往事倏忽泛起。我突然想起二十餘年前的那一夜,正是在這裏,水聲嘩嘩,潺潺細語,流過甌越長夜,流經澤雅山脈,流進了我年輕的夢裏……

夜枕水聲入夢來

那時,我尚在小城的師範學校讀書,同學少年,風華正茂。

是年暑假,同窗葉凱邀請大家去他家玩。葉凱是澤雅人,也是我的同桌。青春如田野之風,無絆無羈,來去自由。二十來位少男少女拿起幾件衣物,便浩浩蕩蕩地奔赴澤雅。那情形不像旅行,倒更像是圍獵,圍一段記憶,獵幾日笑語,捕滿眼山水。

一路風塵,到達澤雅已是黃昏。福態微黑的伯母在門口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屋、洗臉、小坐。原來,同桌家在景區開旅舍,樓上樓下,房間眾多。有吃有住有山有水有風景有熱情好客的長輩,夫復何求!是夜,男生們開懷暢飲,酩酊大醉,個個目如魚眼,醉話如將死之魚吐泡泡。女生們稍為矜持,喝得較少。室友樑海懷嘻皮笑臉地嘲笑女生,如何不濟,怎樣差勁。辣姐周小紅火了,拎着啤酒瓶叫囂着要 “血拼到底”。眾女生羣情激昂,樑海懷見犯眾怒,趕緊逃之夭夭。女生們不顧淑女形象,大喊大嚷一路追殺,彷彿羣貓捕鼠。樑海懷如喪家之犬逃來竄去,不幸在屋外被堵截,逃無可逃,只好與周小紅對陣。一男一女,喝得豪氣直衝雲霄。裝到再也裝不下了,只聽“哇哇”兩聲,滿腹啤酒化作人口飛瀑噴湧而出,大夥先是一愣繼而狂笑。最終,周小紅被女伴抬回房間,樑海懷扶牆蹣跚學步,大夥兒又是一陣大笑。夜漸深,酒未盡,人越喝越少,只剩下老大謝帆依然不緊不慢,眨巴着惺忪醉眼,跟幾個酒徒吹天侃地……

我不勝酒力,一個人搖晃着回房去睡了。躺下,熄燈,閉目。突然,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入耳際。睜開眼,一抹月光斜進房內,冷豔地伴在身旁。那聲音依然還在,極遠又似極近,窸窸窣窣,唰唰嘩嘩,在我的腦袋旁縈繞不去。什麼聲音?!我翻身下牀,開門,走上陽台觀望——呀,原來是一條溪流!青山兀立兩旁,看不清面容,只有影影綽綽的巨影。一條清亮的溪流從山澗迤邐而來,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爍着點點幽冷的微光,如銀似雪彷彿碎玉。溪牀間,形態各異的鵝卵石或卧或躺或坐,靜靜地沉睡着,一夢千年。奔流而下的泉水涉過旋渦,穿過水草,踩過細沙,跳過巖石,發出一波波的吆喝、歡呼與歌唱。每一滴水都在低吟淺唱,每一朵水花都在叮咚演奏,它們從四處匯聚而來,組成一曲空曠悠遠的大合喝,如撞編鐘,如鳴佩環,如敲風鈴,熱鬧但不喧囂,熱情卻不刺耳,一羣又一羣,一陣接一陣,彷彿那些水們在轉圈舞蹈。圍着青山、月亮和夜晚,轉了一週又一週,跳了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無始無終……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天地間,水是最忙的,它們不休息不停頓,永遠精神飽滿地歌着舞着追着跑着跳着唱着,無日無夜,無春無秋,無生無死……

我看得發傻,聽到發呆,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山風和月色浸涼了裸露的肌膚,我才重新回到牀上。那一刻,心靈平和,笑容安祥,腦中不覺躍出兩個字:真好,真好啊。閉上雙眼,水聲竟又真切地響在耳畔,伴着我的身,枕着我的夢,陪我入眠。不知自己醉了,還是醒着;不知自己睡了,還是一夜未眠。那溪水居然緩緩地漫過來,輕托起我的身,悄悄耳語幾句又笑笑着跑遠了。一羣水把我交給後一羣水,一片水草把我交給另一片水草。我的身體半浮半沉,臉胸肚腳露在水面,飄飄蕩蕩,月光撫摸着我的軀體,山風調適着我的呼吸。我在水上飄着,可我又分明看見,我面帶笑意,滿臉安祥,如鳥兒的夢語,似夜蟲的輕鳴……惟有那調皮的水聲,貼着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對我絮絮叨叨,喃喃悄語,訴説着一些有關生命、山水、青春和時陰的故事,彷彿現在的,又似億萬斯年前的,還如無數日子後的,卻又那麼温柔地滋養我的心,我的魂、我的鼻翼與呼吸……

那一夜,我枕着水聲入夢;那一夜,我聽了整夜的水聲。

許多年過去了,這樣的水聲,我再也無緣相遇,彷彿一位絕代佳人在生命的某個剎那擦肩而過,四目交會,怦然心動,從此便音信全無,了無蹤影。在人生的羈旅中,當煩躁、焦慮、迷茫偷襲而來時,我常常會不經意地想起那一夜的水聲,心便會靜下來,身便會坐下來,眼便會迷離起來,那水聲又會清晰地響徹耳際。那一夜,澤雅的山水一定悄悄告訴過我什麼?可我太愚昧、太無知、太健忘,卻始終憶不起那些叮囑、耳語與呢喃,只記得它們的清亮、柔情、輕盈與美麗……

如今,那旅舍、溪流及周邊的農家、小店、石橋早已被水淹沒了,當年的踏臨之地已積蓄成一座碩大無朋的水庫。往事太舊,早已難覓其蹤。同桌葉凱曾對我説,一日他帶女兒泛舟水庫,指着水庫底下説:爸爸的老家,就在這水下面。其女麥子眨巴着明亮的眼睛,詫異地盯着他,彷彿打量一個外天來客。水底下,怎麼會有家呢?孩子還太小,不懂什麼叫搬遷、老家、青春與記憶。當然,她更不會明白,一個叔叔可以枕着水聲入夢,而且思思念念魂牽夢縈二十餘年。

二十年過去了,當年的青葱少年,早已為人父為人母了,即使再相坐也顯得節制而客套,全然沒有了當初的奔放與熱烈,姿肆和狂放。那溪流早已匯入河流水庫,變得平靜安祥,但它一定會靜靜地潤澤我和我們的青春,我和我們的一生……

今夜,那潺潺水聲還會入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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