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開
一
奶奶撫着小光的腦袋，欲哭無淚。他還是個五歲不到的孩子，他懂什麼？接二連三的悲劇落在這個貧困的家庭，抹煞了奶奶的笑容，也壓垮了爺爺倔強的腰板。小光忽然發現，爺爺的背更加駝了，他的手經常劇烈地顫抖，有時候會目光呆滯地倚在門框上盯着他，忽地口吐白沐，身子嘩啦一下挨着門框倒下去。奶奶一邊拉着小光的手，一邊蹲下身費力地拉扯着爺爺。奶奶一邊拉爺爺，一邊避開小光的臉抹着眼淚。奶奶不想讓小光看到她的淚水，哪怕只有一滴。
奶奶是堅強的，她把爺爺扶上牀，再拿四張長凳圍成一個圈，把小光抱放在圈裏面，然後反關上大門，趕上幾里路到鄉保健站替爺爺買回藥，再趕上幾里路回來，侍候爺爺吃好藥，才把小光從長凳圍成的圈子裏抱出來，在他額頭上親一親，揹着他，蹣跚着腳步到廚房裏燒開一鍋水，擱兩個雞蛋在鍋裏，煮給孫子吃。
奶奶已經六十歲了。半年之內，奶奶失去了三個親人。先是小光的叔叔得了絕症，撒手去了；接着，是小光的父母遇上了車禍，搶救無效，也走了。一時間，平常有説有笑的家忽地變得冷清了，奶奶一邊望着病中的爺爺，一邊望着年幼的孫子，她悔恨不該讓兒子媳婦去城裏打工，如果她不讓他們出去打工，他們也就不會搭乘那輛要去南京的拖拉機，如果他們不搭乘那輛拖拉機，他們就不會遇上車禍……夜深人靜的時候，奶奶服侍爺爺和小光睡下，一個人走到外邊，坐在院子裏，自己抽着自己的嘴巴，任眼淚模糊了所有的視線。
奶奶是個迷信的女人，她期盼着兒子媳婦的靈魂能回來看看他們，她天天都在盼。她仰着頭望着天上的星星，心裏默默祈禱着，菩薩啊，您發發慈悲，讓裕華、裕明、如蘭他們都回來看看吧。這個家，沒有他們，不行啊！
小光在房裏哭了，奶奶連忙擦乾淚水往房裏跑去。小光已經蹣跚着下了牀，光着小腳丫子踩在冰涼的泥地上。奶奶一把抱住他，把他擱到被窩裏，坐在他的身邊，輕輕拍打着他的胸口，嘴裏哼着催眠曲，小光瞪着眼睛看了看她，忽地，一歪頭，輕輕閉上眼睛，臉上現出安祥的笑容。
二
奶奶在院子裏洗着爺孫倆的衣服，儘管天氣寒冷，她愣是捨不得用熱水泡開衣服，長滿凍瘡的手慢慢地在搓板上來回搓着衣服，她心裏在想，明年就該送小光去上學了，可這筆學費又該從哪兒出呢？奶奶想着想着，一股熱淚掉到了洗衣盆裏。這一年裏，替小兒子裕明看病已經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裕華和如蘭的一場車禍，更使這個窮困的家庭捉襟見肘，還落下了一大筆債沒有還，奶奶的心痠疼痠疼的，她不知道捱過了這個冬天，明年的春天該怎麼過？
他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除了院外的那幾畝地，並沒有任何創收的來源。裕華夫妻兩個還在的時候，他們還種了些玉米和水稻，可她現在年紀也大了，忙不動田了，小光的爺爺又病成那樣，生活都已經很成問題，小光上學的事情該怎麼才好呢？
“一定要讓孫子上學。”小光的爺爺坐在門口的水泥板上，目光愣愣地看着小光的奶奶，“我們就是賣血，也要讓小光上學的。”
奶奶望了爺爺一眼，“外邊涼，你快進屋躺着去。”
“我就坐這兒。”爺爺望着她，倔強地説：“我們再苦，也要把孩子拉扯成人。”
爺爺也抹着眼淚，他心裏也痛。儘管他從來不在奶奶面前提起兒子兒媳婦的事情，可他的心裏卻不比奶奶輕鬆。如今家裏就只剩下小光一個後代根子，説什麼他也要把小光培養出來，就算賣鍋砸鐵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奶奶望着他，心痛地點着頭，囁嚅着嘴脣説：“就算傾家蕩產，我們也要讓小光吃好學好。”
小光穿着被奶奶補了補丁的黑棉鞋，手裏拿着隔壁温二叔送給他的木頭飛機歡快地從房間裏跑出來，一手舉着木飛機，一手摟着爺爺的脖子，歡快地笑着説：“爺爺，你看，飛機起飛了！”小光説着，揚着手，做着飛機起飛的動作，爺爺一把將他攬在懷裏，緊緊抱着他，把他的小手放在嘴邊呵着熱氣，“冷不冷？冷不冷？”
“不冷。奶奶給我做的新棉襖，穿身上可暖和了。”小光懂事地指着身上穿的軍綠色棉襖，瞪大了眼睛對爺爺説。
那是奶奶連夜替小光趕做出來的一件棉襖，是用裕明生前穿的一件軍大衣改做的。穿在小光身上倒也正好。奶奶望着可愛又懂事的孫子，眼淚忽然如泉水般湧了出來，就算自己死了，也要把孫子拉扯成人啊！
三
過年了，奶奶沒錢準備豐富的年夜飯。她不忍心讓孫子跟着他們兩個老人後邊吃芋頭過年，就到隔壁的温二家借了錢去鄉里集市上稱了二斤肉，做了一頓蘿蔔燉肉。好久沒有吃上肉了，小光快活地看着奶奶和爺爺，拿起筷子飛快地夾着大塊的肉往嘴裏胡亂塞去。奶奶與爺爺面面相覷，那碗蘿蔔燉肉，他們一筷子也沒動，奶奶只是輕輕拍着小光的背，“吃慢點，別嚥着。”
七年級的早上，奶奶早早起了牀，用蒸籠替爺孫倆蒸了米糕和米團。奶奶往爺爺和小光的碗裏各自擱了兩塊米糕和米團，笑着看着他們祖孫倆説：“吃了米糕，我們家小光以後就會高中狀元，考上大學；吃了米團，我們一家就會團團圓圓，永遠都在一起。”
奶奶一邊看着他們爺孫夾着米糕和米團吃，自己也微笑着夾了，輕輕咬着。
“奶奶，你説吃了米團我們一家就會團團圓圓，那我爸我媽還有我叔，他們什麼時候才會回來跟我們團圓啊？”
奶奶一時語塞，她一直告訴小光，他爸他媽他叔都去很遠的地方打工去了，要過很多年掙夠了錢才回來。
“等他們攢夠了能讓小光上大學的錢就會回來了。”奶奶摸着他圓圓的腦袋説。
“那要等多少年啊？”
“可能很快，也可能很久。要看他們什麼時候把錢攢夠了才行。”
“那我不要他們攢錢了，我要他們回來，現在就回來！”小光嘟着嘴説。
隔壁，温二的媳婦在跟温二吵架。隔着院牆，老倆口就能聽到他們是為了温二借錢給奶奶買肉的事情。温二媳婦罵得很難聽，最後索性跑出院子，站在小光家的門口罵。
小光瞪大了眼睛看着緊閉的大門，有些害怕地往奶奶懷裏躲着。奶奶緊緊摟着小光，嘴裏輕輕喊着，“小光不怕，小光不怕。”
温二媳婦在小光家門口吵了有一小半天。她使勁撲打着小光家的院門，“老不死的，有本事你們自己掙錢去！你們又不缺胳膊又不缺腿，憑什麼來騙我們家温二的錢稱肉？老不死的！老饞鬼！死了兒子死了媳婦還這麼饞，有本事你們買了老鼠藥吃了去見你們那死鬼兒子去，讓他們稱肉給你們吃！”
爺爺氣不過，瞪圓了眼睛往院子裏衝，要去開門。奶奶連忙騰出一隻手拉住他，“大過年的，別置氣。她要罵就讓她罵，別嚇壞了孩子。”
爺爺回過頭看了小光一眼，唉聲歎氣地轉回身，佝僂着身子走到牀邊，脱了身上新洗的棉襖和棉鞋，一骨碌爬上了牀，拉上被子蓋住了臉。奶奶也歎着氣，輕輕拉着小光的手，“別怕。奶奶陪小光吃米糕米團。”
四
過了年，奶奶冬天在田地裏種的油菜已經破土了。奶奶種不動別的作物，只好揀油菜種。温二得知奶奶要種油菜的心思後，特地從縣城裏給她捎回來最好的種苗。奶奶望着温二給她的種籽，感動得不知説什麼才好。奶奶每天都要領着小光到油菜田地看看瞧瞧，為了長出新鮮環保的油菜，奶奶堅持不往油菜田裏施化肥，每到施肥的時候，小光總是跟着奶奶後邊，看着奶奶用扁擔挑着兩個糞桶一搖一晃地往田裏走。起初小光嫌臭，總是捏着鼻子躲在奶奶身後老遠，奶奶什麼也不説，忙完了回到家後，一邊燒開熱水，用涼水調成温水幫他洗腳，一邊笑眯眯地望着他問：“小光，你説奶奶從前種的油菜好吃嗎？”
“好吃。”
“那你知道為什麼奶奶種的油菜比別人家種的好吃嗎？”
小光搖着頭，使勁在奶奶眼前晃盪着他的小腳丫子。
“因為奶奶種的油菜從來不施化肥，也不打農藥。”奶奶拿乾毛巾替小光擦着腳，“只有用人糞施肥，種出的菜才會好吃，而且人吃了後也不會種毒。”奶奶想起他叔叔就是因為吃多了被農藥施了肥的蔬菜而落下的絕症，有些傷感地説：“用化肥種出來的菜都有毒性，人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所以奶奶才用人糞施肥。”
“那為什麼別人家都有化肥施肥呢？”
“用化肥施肥，油菜才會長得多長得高。才能賣出更多的錢。”
“那奶奶為什麼不用化肥施肥？還有錢掙？”小光瞪大眼睛望着奶奶問。
“你長大了就懂了。反正，現在你只要知道人糞有很多好處就行了。奶奶是因為你聞到糞臭總捏着鼻子才跟你説這些的。”
小光默不作聲地看了看奶奶。良久，低下頭，囁嚅着説：“奶奶，我以後不嫌糞臭了。以後我再也不會捏着鼻子了。”
奶奶笑了。“傻孩子。奶奶並不是怪你。只是想讓你懂得咱們窮人家的孩子沒那麼多壞毛病。沒有糞臭，哪來的新鮮的油菜？”
春天到了，望着油菜地裏漸漸長大的油菜，奶奶的臉上笑開了花。她拉着小光的手坐在田壟邊，一邊仔細地察看着菜葉子，捉着小蟲子，一邊教着小光怎麼在菜上捉小蟲子。奶奶説，小光，我們來比賽捉蟲子，看誰捉得又多又快。誰輸了誰就唱歌。小光滿口答應着，説，奶奶，你一定會輸。小光麻利地在菜葉子找着小蟲子，把捉到的小蟲子都裝進奶奶早已準備好的玻璃瓶裏。奶奶為了鼓勵小光的幹勁，故意放慢手腳，讓小光捉到更多的蟲子。就這樣，小光每天都跟着奶奶到田裏捉蟲子，村裏的人看見他們祖孫這樣捉蟲子都勸他們乾脆打農藥算了，可奶奶堅持不打農藥，成天和小光呆在田地邊捉蟲子，日子久了，別人都説這祖孫倆有毛病，田家真是後繼無望了。奶奶只是微微笑着，她摸着小光的手，説：“別聽他們的。我們種的油菜一定比他們種的好吃又好賣。等我們賣了好價錢，就讓他眼紅去吧！”
小光也笑着，“捉蟲子可有趣了。奶奶唱的歌更好聽。”
五
奶奶把長成的油菜陸陸續續地摘出來，放在筐子裏搬回家。她欣喜地告訴爺爺，地裏的油菜長勢特別好，今年一定能賣個好價錢。爺爺望着奶奶笑，“我今天釣了五六斤鯽魚，都養在水缸裏，明天給小光煮兩條，其餘的我都拿集上去賣。”
“你去釣魚了？”奶奶有些緊張地望着他，“你身子不好，別到河邊去。”
爺爺佝僂着身子，拍着自己的胸脯笑着説：“我身子還結實着呢。怎麼能老呆在家裏，靠你這個老太婆子養活？”
奶奶也笑着，“那我明天到集上賣菜時順便把魚也帶過去賣了。”
爺爺點着頭，“到了秋到，就該把小光送到學校裏上學了。我打聽了一下，國小一年級一學期的學費加書費總共要三百多。光憑你種油菜，不夠使呢。”
奶奶皺了皺眉，咬着牙説：“沒關係。再苦再難我也不怕。我們一邊收冬油菜一邊栽春油菜，等收完了冬油菜，春油菜也該長成了，到時我們一半拿出去賣，一半等着菜籽榨油，還怕攢不出孩子上學的錢？”
“那就咱們辛苦着點。你種菜我就去多釣魚。”
奶奶望着爺爺，“我想過了，光種油菜也不是回事，我想過兩天託温二幫我搞些小雞回來養，又能下蛋又能賣雞，怕不能多攢些錢嗎？”
奶奶説到做到，當下就悄悄找到温二，託他幫忙買雞苗。奶奶往温二手裏塞了兩張疊得皺皺巴巴的五塊錢，“温二，我就這些錢，你看着幫我買吧。”
温二把錢往回塞，“田奶奶，你先收着。等雞下蛋了你再把錢還我也不遲。”
“你拿着。你要不拿着我就不託你買。”奶奶盯着温二的臉，堅決地説着。
温二看着奶奶，還是從她手中接過了兩張五塊錢，一轉身，回過頭來看着她説：“您就放心吧，我一準幫你弄好。”
奶奶在鄉里的集上賣了一個星期的菜，由於她不太會叫賣，賣得並不是特別好，每次到收攤的時候筐裏還都餘着小半筐沒能賣出去的菜。奶奶有些心急，眼淚撲漱撲漱往下掉，旁邊賣土豆的小媳婦看着她，勸她説：“老太太，您得大聲叫賣，得放開喉嚨的喊。您看，這集上這麼多賣油菜的，誰叫得高誰賣得好。”
從前都是由老伴和兒子到集上賣菜的，奶奶還真沒叫賣過。奶奶有些難為情，聲音總是哽在喉嚨裏，叫不出來。賣土豆的小媳婦替她着急，就過來幫她叫賣，可惜還是賣不出個好價錢。
“你看她，頭髮都白成這樣了，誰會買她的油菜？別人家都是小媳婦出來賣，個個長得如花似玉的，誰不愛到她們跟前買菜？”賣菜的小夥子們竊竊私語着。奶奶的心陡地揪了起來。
怎麼辦？怎麼辦？奶奶一邊在地裏拔着菜，一邊望着身邊的小光。懂事的小光緊緊挨着她的身子，“奶奶，明天我也跟你一塊去賣菜。我唱歌給他們聽，他們一定會買我們的菜。”
奶奶終於忍不住在小光面前落淚了。為了孫子，她決定到城裏賣菜。小光的家住在離南京一百多裏地的一個小縣城外，為了讓自己的油菜賣出好價錢，奶奶決定到南京城裏去賣菜。奶奶一邊張羅着餵養温二幫她買回來的小雞，一邊用扁擔擔着兩個竹筐，開始了她的長途跋涉，村裏人都在笑奶奶痴，笑奶奶傻，可為了小光的前途，所有的困難在奶奶看來都是不可畏懼的，她不顧爺爺的勸説，硬是天不亮就早早起了牀，挑着裝滿油菜的兩個竹筐踏上了茫茫征途。從村裏到南京城，要走很多的路，還要穿過一片山地，穿過山地後還要在一條大河邊等渡船過河，然後再走很多的路，才能走到南京城裏。奶奶已經年事高了，每次都要走上整整一天的路才能趕到南京城，到第二天才能把油菜挑到集市上去賣。為了節省下交税的錢，奶奶不敢把菜挑到大集市上去賣，都是趕當地不要交税的早市，每次看到城管人員清查的時候，奶奶總像驚弓之鳥般跟着其他避税的賣菜人驚慌失措地挑着擔着四處躲避。就這樣，風裏來，雨裏去，奶奶堅持了一年。小光也如願以償地進入國小，成為一名學生。
六
奶奶張羅着要給小光做一套新衣服，她知道孫子每天跟着別的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一起上課玩耍，心裏肯定是自卑的。為了不讓小光產生自卑心理，她從牀單底下掏出裝着賣油菜錢的布手絹，嘩啦一下把錢全倒在牀單上，和小光爺爺一起數着那些一角、二角、五角、一元的小票子。爺爺數得心酸，他激動地拉着奶奶瘦枯的手，忍不住抽泣着，“美鳳，我對不住你啊！”
奶奶臉上掛着笑，輕輕拍着爺爺的手，“你這是怎麼了？有什麼的，我們還不是過來了嗎？”
奶奶坦然地數着錢，等她數夠了能幫孫子做一身新衣服錢的時候，手裏已經攥滿了鈔票。奶奶領着小光到鎮上的裁縫店裏做了一身合身的衣服，小光穿到學校後，引來大家一片羨慕的目光，小光得意地跟小夥伴們説：“這是我奶奶用賣油菜的錢給我做的新衣裳。”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轉眼間就是六年過去了。爺爺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奶奶的油菜和青菜卻長得越發得好。南京城裏的人都喜歡吃奶奶種的綠色油菜，他們每次看到滿頭銀髮的奶奶挑着一擔又一擔的油菜和青菜來到集市上時，都搶着來買她的菜。他們都説奶奶種的菜口感好，新鮮無毒害，所以給的價錢也很公道。奶奶每次賣完菜回到家，把裝在塑料紙袋裏的角票分票一張一張地攤在桌子上數着數，一邊數着，一邊望着躺在牀上養病的爺爺微笑。在奶奶心裏，已經沒有了困難兩個字，她相信通過她的努力，她一定能掙出把孫子供上大學的錢。
很快，小光就國小畢業要升國中了。小光的班主任劉老師是個漂亮的大姑娘，她很喜歡小光，尤其對他刻苦學習深受感動，為了小光將來的前途着想，劉老師來到田家，勸説田奶奶把小光送到縣裏的中學讀書。
奶奶為難地看着劉老師。她知道孫子的成績很好，如果不把他送到縣城的中學去念書，憑鄉下中學的教書質量，很可能會誤了孩子的前程，可是一聽到劉老師説要到縣中學唸書必須集資兩千元時，她翕合着嘴脣，再也説不出話來了。
“田奶奶，小光成績特別好，這孩子很上進，如果不送到縣中讀書，真是可惜了。”
奶奶望一眼牀上躺着的爺爺，歎着氣説：“劉老師，不瞞你説，我們難啊，實在是拿不出錢給小光集資啊。兩千塊啊，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啊。”
劉老師沒再説什麼，放下一張一百元的錢擱在奶奶手裏，“田奶奶，我也只能幫一點小忙了。這一百塊錢，您就先拿着吧。”劉老師説着，不容奶奶開口，起身就走。
奶奶握着劉老師丟下的一百塊錢，眼裏含着熱淚。晚上，奶奶把小光叫到身邊。看着已經是十二歲的大小夥子的孫子，奶奶既感到幸福，又感動難過。小光已經知道父母和叔叔都已經去世的事情，也知道奶奶為了要把他送到縣中學唸書的事情為難，為了不讓奶奶操心，小光拉着奶奶的手説：“奶奶，我不要到縣中學唸書。您相信我，我會爭氣的，在鄉下念中學，我也能考上大學。”
奶奶眼裏含着淚，“是奶奶不好。奶奶沒本事，奶奶不好。”
小光也哭了。她撲進奶奶的懷裏，“不是的。奶奶好，奶奶比誰都好。”
奶奶把劉老師丟下的一百塊錢塞到小光的衣袋裏，“明天上學時你給劉老師帶過去。她們家條件也不好，我們不能要別人的血汗錢。”
小光哽咽着“嗯”了一聲，回頭望着病牀上的爺爺，心痛地望着奶奶説：“奶奶，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掙很多很多的錢替爺爺治病，我一定會讓你們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的。”
奶奶把小光緊緊摟在懷裏。孫子的懂事讓她覺得更加心酸難過。她緊緊拽着小光的手，“走，跟奶奶到地裏挑青菜去。奶奶明天還要到南京賣菜呢。”
小光心疼地撫摸着奶奶的手，輕輕跟着奶奶，一步一步地往菜地裏走去。奶奶擦掉淚水，又伸手替小光擦掉淚水，她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們落淚的臉。
七
時光荏冉，又過去了一年。小光念書的那家鄉中學因為缺乏資金不得不停辦了。小光一下子失學了。奶奶默默坐在長滿油菜的田壟間，她仰頭望着青天，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劉老師昨天又來過了，説一定要儘早把小光送到縣中唸書，並給奶奶留下了學校老師為小光募捐得來的五百塊錢。奶奶把那五百塊錢攤在手上看了又看，還差一千五百元呢，可怎麼是好啊？
小光失蹤了。奶奶心急如焚。爺爺忍着病痛從牀上爬起來，在村子裏到處找着孫子。温二和劉老師也都騎着自行車到鄰村去找小光，可整整找了一天一夜，也沒見到小光的身影。望着滿地開得正豔的油菜花，奶奶一頭撲在田壟上痛哭涕零，她不能失去這個惟一的孫子了，可是小光他在哪裏呢？奶奶趴在油菜地裏，一聲一聲、聲嘶力竭地喊着小光的名字，但怎麼也喚不回她心愛的孫子。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小光的消息。七十歲的奶奶一下子顯得更加蒼老。她忙着收着地裏的青菜，她告訴温二，她要一邊到南京賣菜，一邊找她的孫子。
穿梭在繁華的南京街頭，奶奶像沒頭的蒼蠅一樣沒了精神。一個上午，她不是忘了給別人找錢就是多找了錢給別人。幸好大家都知道奶奶的不容易，沒人欺瞞奶奶。當奶奶賣掉筐裏最後一棵青菜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半跪在地上伏在竹筐邊上啞着嗓子哭了起來。茫茫人海，諾大的一個南京城，她上哪去找她的小光呢？
“小光，小光，你在哪兒啊？”奶奶抱着竹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的小光，我的孫子，你就這樣丟下爺爺和奶奶不管不顧了嗎？”
過路的行人都來勸奶奶。可是奶奶怎麼也停不住悲傷的嗚咽。有好心人根據奶奶的哭訴，寫了尋人啟事在街頭巷尾貼了出來，奶奶在南京街頭露宿了整整三天，在等不到任何消息的情況下，才蹣跚着挑着兩隻空竹筐往家裏趕去。
等奶奶回到家時，看到的卻是爺爺落水身亡後的屍體。温二和劉老師幫忙在家裏設了靈堂，奶奶看到堂屋裏擺着的爺爺的大黑白照片，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爺爺是在河邊找小光時不慎掉進水裏被淹死的。奶奶醒來後，一會哭爺爺，一會哭兒子媳婦，一會哭孫子，哭完了仍忘不了要到菜地裏收割青菜。她相信，孫子一定會回來的，她一定要幫孫子掙出去縣中唸書的錢不可。
堅強的奶奶在油菜、青菜地裏和滿院子的家雞跟着穿梭着。每當她進城賣菜的時候就委託温二這樣的好心人幫她看着家裏的雞子。這樣，過了一年，她依然堅信小光一定會回來。
小光最終還是回來了。他跪在爺爺的照片前放聲大哭。奶奶匍匐着摟着他的脖子，“孩子，不怪你，不怪你。你爺爺不會怪你的。”
“不！是我害死爺爺的！”小光淚如雨下，“如果不是我不懂事，爺爺就不會掉到河裏邊去的！”
“這是個意外。”奶奶淡淡地説着，“小光是好孩子。爺爺要是知道小光離家出走是為了打工攢學費，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小光哭得更加厲害，他伏在奶奶的肩頭嗚咽着。“奶奶，我不想念書了，以後我就陪着你種油菜賣油菜好了。”
奶奶怔怔地盯着小光，忽然一把推開他，劈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你説什麼？你剛才説什麼？”
小光從來沒見過奶奶這麼兇過。奶奶的目光裏流露出一種冰涼的光，直沁他的心肺。他忽地一頭跪倒在奶奶跟前，“奶奶，我錯了，我再也不説惹您生氣的話了。”
“那你還去不去上學？”奶奶一邊抹着眼淚，一邊瞪着他問。
“我去，我去！”小光嗚咽着，忽然端端正正地衝奶奶磕了三個響頭，“奶奶，你就是我的親媽！我愛你！”
奶奶的哭裏帶着笑。她領着小光走到那片綠油油的油菜地裏。滿地的油菜正開滿了黃燦燦的花，到處沁着一股芳馨的花香。小光默默摘下一把金光燦燦的油菜花，別在奶奶滿頭的銀髮間。奶奶看着小光，蹲下身子，在油菜間捉着小蟲子，小光也蹲下身子，他把鼻子湊向奶奶戴了油菜花的發間嗅着，他覺得奶奶頭上的油菜花格外的清香。
後記：謹以此小説獻給一位偉大的女性，一位堅強的江蘇奶奶。我是上個月月底無意中在江蘇某個電視台看到一個情感類節目報導了這位奶奶的事蹟，當即就被她的故事所感染，並記下了這個欄目的電話號碼。如果有好心人想要幫助這個奶奶和她的孫子，可以撥打下面這個欄目電話進行諮詢、捐助。電話：025-86298777。謝謝！
一
奶奶撫着小光的腦袋，欲哭無淚。他還是個五歲不到的孩子，他懂什麼？接二連三的悲劇落在這個貧困的家庭，抹煞了奶奶的笑容，也壓垮了爺爺倔強的腰板。小光忽然發現，爺爺的背更加駝了，他的手經常劇烈地顫抖，有時候會目光呆滯地倚在門框上盯着他，忽地口吐白沐，身子嘩啦一下挨着門框倒下去。奶奶一邊拉着小光的手，一邊蹲下身費力地拉扯着爺爺。奶奶一邊拉爺爺，一邊避開小光的臉抹着眼淚。奶奶不想讓小光看到她的淚水，哪怕只有一滴。
奶奶是堅強的，她把爺爺扶上牀，再拿四張長凳圍成一個圈，把小光抱放在圈裏面，然後反關上大門，趕上幾里路到鄉保健站替爺爺買回藥，再趕上幾里路回來，侍候爺爺吃好藥，才把小光從長凳圍成的圈子裏抱出來，在他額頭上親一親，揹着他，蹣跚着腳步到廚房裏燒開一鍋水，擱兩個雞蛋在鍋裏，煮給孫子吃。
奶奶已經六十歲了。半年之內，奶奶失去了三個親人。先是小光的叔叔得了絕症，撒手去了；接着，是小光的父母遇上了車禍，搶救無效，也走了。一時間，平常有説有笑的家忽地變得冷清了，奶奶一邊望着病中的爺爺，一邊望着年幼的孫子，她悔恨不該讓兒子媳婦去城裏打工，如果她不讓他們出去打工，他們也就不會搭乘那輛要去南京的拖拉機，如果他們不搭乘那輛拖拉機，他們就不會遇上車禍……夜深人靜的時候，奶奶服侍爺爺和小光睡下，一個人走到外邊，坐在院子裏，自己抽着自己的嘴巴，任眼淚模糊了所有的視線。
奶奶是個迷信的女人，她期盼着兒子媳婦的靈魂能回來看看他們，她天天都在盼。她仰着頭望着天上的星星，心裏默默祈禱着，菩薩啊，您發發慈悲，讓裕華、裕明、如蘭他們都回來看看吧。這個家，沒有他們，不行啊！
小光在房裏哭了，奶奶連忙擦乾淚水往房裏跑去。小光已經蹣跚着下了牀，光着小腳丫子踩在冰涼的泥地上。奶奶一把抱住他，把他擱到被窩裏，坐在他的身邊，輕輕拍打着他的胸口，嘴裏哼着催眠曲，小光瞪着眼睛看了看她，忽地，一歪頭，輕輕閉上眼睛，臉上現出安祥的笑容。
二
奶奶在院子裏洗着爺孫倆的衣服，儘管天氣寒冷，她愣是捨不得用熱水泡開衣服，長滿凍瘡的手慢慢地在搓板上來回搓着衣服，她心裏在想，明年就該送小光去上學了，可這筆學費又該從哪兒出呢？奶奶想着想着，一股熱淚掉到了洗衣盆裏。這一年裏，替小兒子裕明看病已經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裕華和如蘭的一場車禍，更使這個窮困的家庭捉襟見肘，還落下了一大筆債沒有還，奶奶的心痠疼痠疼的，她不知道捱過了這個冬天，明年的春天該怎麼過？
他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除了院外的那幾畝地，並沒有任何創收的來源。裕華夫妻兩個還在的時候，他們還種了些玉米和水稻，可她現在年紀也大了，忙不動田了，小光的爺爺又病成那樣，生活都已經很成問題，小光上學的事情該怎麼才好呢？
“一定要讓孫子上學。”小光的爺爺坐在門口的水泥板上，目光愣愣地看着小光的奶奶，“我們就是賣血，也要讓小光上學的。”
奶奶望了爺爺一眼，“外邊涼，你快進屋躺着去。”
“我就坐這兒。”爺爺望着她，倔強地説：“我們再苦，也要把孩子拉扯成人。”
爺爺也抹着眼淚，他心裏也痛。儘管他從來不在奶奶面前提起兒子兒媳婦的事情，可他的心裏卻不比奶奶輕鬆。如今家裏就只剩下小光一個後代根子，説什麼他也要把小光培養出來，就算賣鍋砸鐵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奶奶望着他，心痛地點着頭，囁嚅着嘴脣説：“就算傾家蕩產，我們也要讓小光吃好學好。”
小光穿着被奶奶補了補丁的黑棉鞋，手裏拿着隔壁温二叔送給他的木頭飛機歡快地從房間裏跑出來，一手舉着木飛機，一手摟着爺爺的脖子，歡快地笑着説：“爺爺，你看，飛機起飛了！”小光説着，揚着手，做着飛機起飛的動作，爺爺一把將他攬在懷裏，緊緊抱着他，把他的小手放在嘴邊呵着熱氣，“冷不冷？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