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背影的父親

來源:文書谷 1.88W

對於母親,我已經寫得太多了,也許天天寫,日日寫,一輩子也寫不完。但是父親,我一直想寫卻不敢寫。也許是對他多我的愛不輕易溢於言表的緣故吧。五一的時候我沒有回家,他打電話來詢問我的情況,説到表叔打他的兒子,打得很兇,最後表弟賭氣不去上學,甚至發誓不參加將至的會考。我聽到他在電話裏深深地歎了口氣,也覺得為人父實在是困難,做兒子的卻渾然不覺。

沒有背影的父親

和父親打完了電話,我好一會緩不過勁來。我奇怪我的記憶裏竟然沒有一次捱打的情景。父親對我太好,很早就達到了關係平等的地步,他會徵求我的意見,一如徵求我的母親。可是在我最初的青春裏,我卻要以他為敵,對抗他,諷刺他,讓他吃盡溝通的苦頭。我恨我經常自以為是自我放逐,用考試交白卷來證明自己不把生活當回事;我恨我做了時間的劊子手,助紂為虐,親手謀殺了父親的青春,埋葬了他的壯年,還讓他那麼不開心;我恨我書讀得太多有預想的前程卻把他撇在農村裏受無窮無盡的罪,接受兒子不能及時盡孝道的命運;我恨我……可是這些父親從不提起,他總面帶着滿足的微笑平靜地接受街坊鄰居對我們兄妹的讚美,雖然這些讚美不一定都實在,有的還很誇張,但他真的在為我們驕傲。他像一張打撈美好的魚網,讓我們的壞都盡數歲着時光的流水沖走。

我國小的時候因為貪玩爆竹炸傷了自己,躺在牀上休息的時候我聽見他和母親互相埋怨,説為什麼不照顧好我。其實我那時已經不小了,他們早已沒有盯着我的必要和義務,但他們越爭越兇,最後竟然打起來,還打碎了玻璃和茶杯,我聽着響亮的破碎聲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愧疚感,我想説其實不關你們的事,是我自己不好,但表現出來只是默默地流淚,眼睛輕輕地閉着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後我感覺到一雙温暖的手在擦拭我冰冷的臉龐,那麼柔和,那麼小心翼翼,我睜開眼睛看到是父親,他也在哭,他一個大男人像小孩子一樣在沒出息地哭,旁邊是我同樣默默哭泣的母親。我的父親,他不先去撫慰自己的妻子反而先撫慰剛剛懂事的兒子!一瞬間我明白了:他是怕吵架傷害幼小的心靈啊。那一晚上,我們仨都沒能睡着,我們都在自責,我發誓以後一定不再闖禍,我都是有責任承擔事情的人了。也似乎在那個晚上,我猝不及防地長大了。

中學的時候我們學了朱自清的《背影》。老師説你們也寫一篇吧,我想起我的父親,但是真奇怪,腦海裏竟然只有一點恍惚的回憶,我才發現父親一直都是以迎接者的姿態在接納我!陪我上學,他讓我走在前面,自己拎着包緊緊跟着,我的影子就在他滄桑的臉龐上忽隱忽現;寄宿時學校規定週三探望,才下樓梯我就看見他站在那棵熟悉的廣玉蘭下衝我微笑,手裏捧着母親趕早熬製的雞湯;我乘車外出,他從來都是送到車走了好遠,我只能推測他什麼時候會背過身去;家鄉四面臨水,坐船跟吃飯一樣稀鬆平常,我常常在江心就眺望到碼頭上站着一個人,岸近了,他一定是我的父親。有時候老天會突如其來地下雨,父親也不躲,他就一件摩托車用雨衣披着,任雨水從褲腿一直浸濕到膝蓋,一直浸成我心裏一道心酸的風景。他説怕走遠了我找不到會着急,他説習慣了就無所謂了,其實他是念念不忘唯一的一次“違約”我徒步跑回家傷心欲絕的樣子。他還説了什麼我都聽不進去了,我只是想哭,只是想狠狠地罵自己。我的父親啊,他為什麼就甘願為兒子一次小小的任性而犧牲自己呢,他為什麼就不能早早地轉過身子讓我也看看他的背影呢,他和我面對面地站着,青春站過去了,激情站過去了,生命也站過去了寶貴的一半,你要知道,我現在是連他死去的頭髮和蒼老的容顏都不敢正視了啊。

父親在我叛逆的歲月裏並沒有背叛我,他一如既往地愛我,把我挑釁的攻擊輕輕地頂過去,像是頂過千年不遇的洪水。後來我考上了大學,還是一所名牌大學,在我們的小村子裏,我一下子成了名人,但父親及時地站出來用平靜的聲音回覆了那些溢美,他只是悄悄地收拾行囊送我到學校,安頓好了之後我送他到車站。那次似乎是我第一次送他,也是他第一次主動走到我前面。我看着他微微佝僂的身軀有説不出來的難受,誰知他突然轉過身子,對我説:“我今天還是不回去了吧。”説着就往學校的方向趕,彷彿兒子的大學是他的大學,於他充滿了温和而強烈的歸屬感。既然這樣,我們便一起參觀了傳説中的櫻花大道和民國時的建築。每到一處他都努力而貪婪地看着,彷彿要把永久的遺憾和逝去的理想看回來,彷彿要把四十多年似水的年華看回來。我知道,這麼多年了,他心中的那個夢並沒有死,它還活着,它要化做浪漫櫻花在我的大學開放。念及此,我忍不住心痛,為父親,也為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

那個晚上父親睡在我的下鋪,因為牀上的行頭只有一套,他就墊着過冬的棉襖和毛毯睡下了。第二天早上我問他:“睡好了嗎?”他説:“還好。”其實他騙我,他根本沒有睡着,一晚上我就聽見他翻來覆去的聲音和深淺不一的歎息。不知道是因為白天發生的事還是因為牀板太硬,也許兩者都有,都像午夜呼嘯的列車,尖鋭而來,落寞而去。

現在我上了大學,妹妹在最好的高中做最好的學生。看起來很美,但家裏的開支卻日漸兇猛。父親為了我們兄妹倆安心讀書,竟然拾起了荒廢多年的養蜂手藝。他現在很忙,一邊要跑信用社的業務,一邊要侍弄那羣躁動不安的蜜蜂。唉,都四十好幾的人了,而且是受人尊敬的半個公家人,卻要拼出年輕人的激情,真不容易。我寫這些實際上忽視了他所受到的巨大委屈和折磨,母親偷偷地告訴我説,哪怕是最熟練的養蜂專家,一天也要被蜜蜂蜇上五六次。她的話終於粉碎了我最初存在的僥倖心理,在學校裏看到鮮花盛開我會似乎看到父親正率領着他的孩子,他的千軍萬馬在不停地忙碌,有些蜜蜂像當初的我一樣,背叛他,攻擊他,槍擊他的手,他的臉,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所有裸露在外的黝黑的皮膚,那些毒螯最後穿過他的身體一直刺到我心裏,讓我感到莫大的恐慌和不安。我甚至一度想到回去接替他,殺死他的蜂王,踹翻他的蜂箱,讓它們都他媽地滾蛋。後來卻只是勸他帶上防護面罩,也沒多大作用,養蜂是細活,很多時候要靠眼睛和手感,父親還是不得不經常端一盆肥皂水在旁邊,被蜇了就迅速抹一下,草草了事。我偉大的父親啊。

前幾天看到秦惑寫的一句話:父親是我的致命武器。一種刻骨銘心的認同感油然而生。我的父親於我,也是這樣。你不知道現在我有多愛他,愛他甚過我的青春,我的理想,甚過我愛的海子和餘華,甚至甚過我的生命。我願意他找個機會狠狠地揍我一頓,彌補我為人子應該承受的痛楚,我願意為他祈禱,為他折壽幾年,只願他多活幾年,讓我多做幾年孝子。我還要告訴他,如果有來世,我還要做他的兒子,我要永生永世做他的兒子。還有秦惑和小鳥,我的好兄弟,我忘記告訴你們了,其實父親和我們,我們是彼此的致命武器。你們一定要珍惜父親曠世偉大的恩情,這份情,我們是要用全部的熱愛和尊敬,是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償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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