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哲理散文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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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篤信宗教,喜愛創作,小説、散文及戲劇著作有三、四十種,並曾一版再版,並譯成各種文字。下面是本站小編給大家帶來的張曉風哲理散文作品,供大家欣賞。

張曉風哲理散文作品欣賞

張曉風哲理散文作品欣賞:愛情篇

我們總是聚少離多,如兩岸。

如兩岸--只因我們之間恆流着一條莽莽蒼蒼的河。我們太愛那條河,太愛太愛,以致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

站成了岸,我愛,沒有人勉強我們,我們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時候,我愛,楊柳將此岸綠遍,漂亮的綠絛子潛身於同色調的綠波里,緩緩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萍,河中有藻,河中有云影天光,仍是《國風·關睢》篇的河啊,而我,一徑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見你,向我泅來--以同樣柔和的柳條。我們在河心相遇,我們的千絲萬緒祕密地牽起手來,在河底。

只因為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須有兩岸,以及兩岸的綠楊堤。我不知我們為什麼只因堅持要一條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兩岸,歲歲年年相向而綠,任地老天荒,我們合力撐住一條河,死命地呵護那千里煙波。

兩岸總是有相同的風,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乍醬草勻分給兩岸相等的紅,鳥翼點給兩岸同樣的白,而秋來蒹葭露冷,給我們以相似的蒼涼。

驀然發現,原來我們同屬一塊大地。

縱然被河道鑿開,對峙,卻不曾分離。

年年春來時,在温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們忍不住伸出手臂,在河底祕密地挽起。定義以命運

年輕的時候,怎麼會那麼傻呢?

對"人"的定義?對"愛"的定義,對"生活"的定義,對莫名其妙的剛聽到的一個"哲學名詞"的定義……

那時候,老是慎重其事地把左掌右掌看了又看,或者,從一條曲曲折折的感情線,估計着感情的河道是否決堤。有時,又正經的把一張臉交給一個人,從鼻山眼水中,去窺探一生的風光。

奇怪,年輕的時候,怎麼什麼都想知道?定義,以及命運。年輕的時候,怎麼就沒有想到過,人原來也可以有權不知不識而大刺刺地活下去。

忽然有一天,我們就長大了,因為愛。

去知道明天的風雨已經不重要了,執手處張發可以為風幟,高歌時,何妨傾山雨入盞,風雨於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一方共同承風擋雨的肩。

忽然有一天,我們把所背的定義全忘了,我們遺失了登山指南,我們甚至忘了自己,忘了那一切,只因我們已登山,並且結廬於一彎溪谷。千泉引來千月,萬竅邀來萬風,無邊的莊嚴中,我們也自莊嚴起來。

而長年的攜手,我們已彼此把掌紋疊印在對方的掌紋上,我們的眉因為同蹙同展而銜接為同一個名字的山脈,我們的眼因為相同的視線而映出為連波一片,怎樣的看相者才能看明白這樣的兩雙手的天機,怎樣的預言家才能説清楚這樣兩張臉的命運?

薔蔽幾曾定義,白雲何所謂其命運,誰又見過為劈頭迎來的巨石而焦的的流水?怎麼會那麼傻呢,年輕的時侯。從俗

當我們相愛--在開頭的時候--我閃覺得自己清雅飛逸,彷彿有一個新我,自舊我中飄然遊離而出。

當我們相愛時,我們從每寸皮膚,每一縷思維伸出觸角,要去探索這個世界,擁抱這個世界,我們開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相愛的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在小説裏都是這樣説的,小説裏的男人和女人一眨眼便已暮年,而他們始終沒有生活在一起,他們留給我們的是悽美的回憶。

但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我們不是小説,我們要朝朝暮暮,我們要活在同一個時間,我們要活在同一個空間,我們要相廝相守,相牽相掛,於是我棄放棄飛騰,回到人間,和一切庸俗的人同其庸俗。

如果相愛的結果是我們平凡,讓我們平凡。

如果愛情的歷程是讓我們由縱橫行空的天馬變而為忍辱負重行向一路崎嶇的承載駕馬,讓我們接受。

如果愛情的軌跡總是把雲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貶為人間姻火中的匹婦匹夫,讓我們甘心。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是我們唯一的籌碼,我們要活在一起下注。我們只有這一生,這只是我們唯一的戲碼,我們要同台演出。

於是,我們要了婚姻。

於是,我們經營起一個巢,棲守其間。

在廚房,有餐廳,那裏有我們一飲一啄的牽情。

有客廳,那裏有我們共同的朋友以及他們的高談闊論。

有兼為書房的卧房,各人的書站在各人的書架裏,但書架相銜,矗立成壁,連我們那些完全不同類的書也在聲氣相求。

有孩子的房間,夜夜等着我們去為一雙嬌兒痴女念故事,並且蓋他們老是踢的棉被。

至於我們曾訂下的山之盟呢?我們所渴望的水之約呢?讓它等一等,我們總有一天會去的,但現在,我們已選擇了從俗。

貼向生活,貼向平凡,山林可以是公寓,電鈴可以是詩,讓我們且來從俗。

張曉風哲理散文作品欣賞:飲啄篇

——一飲一啄無不循天之功,因人之力,思之令人五內感激;至於一桌之上,含哺之恩,共箸之精,鄉關之愛,泥土之親,無不令人莊嚴——白柚

每年秋深的時候,我總去買幾隻大白柚。

不知為什麼,這件事年復一年的做着,後來竟變成一件慎重其事如典儀一般的行為了。

大多數的人都只吃文旦,文旦是瘦小的、纖細的、柔和的,我嫌它甜得太軟弱。我喜歡柚子,柚子長得極大,極重,不但圓,簡直可以算做是扁是,好的柚瓣總是漲得太大,把瓣膜都能漲破了,真是不可思議。

吃柚子多半是在子夜時分,孩子睡了,我和丈夫在一盞燈下慢慢地剝開那芳香誘人的綠皮。

柚瓣總是讓我想到宇宙,想到彼此牽絆互相契合的萬類萬品。我們一瓣一瓣地吃完它,情緒上幾乎有一種虔誠。

人間原是可以豐盈完整,相與相洽,像一隻柚子。

當我老時,秋風凍合兩肩的季節,你,仍偕我去市集上買一隻白柚嗎,燈下一圈柔黃--兩頭華髮漸漸相對成兩岸的蘆葦,你仍與我共食一隻美滿豐盈的白柚嗎?麪包出爐時刻

我最不能抗拒的食物,是穀類食物。

麪包、烤餅、剔圓透亮的飯粒都使我忽然感到飢餓。現代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是"吃肉的一代",但我很不光采的堅持着喜歡面和飯。

有次,是下雨天,在鄉下的山上看一個陌生人的葬儀,主禮人捧着一籮穀子,一邊灑一邊念,"福祿子孫--有喔--"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忽然覺得五穀真華麗,真完美,黍稷的馨香是可以上薦神明,下慰死者的。

是三十歲那年吧,有一天,正慢慢地嚼着一口飯,忽然心中一驚,發現滿口飯都是一粒一粒的種子。一想到種子立刻懍然斂容,不知道吃的是江南那片水田裏的稻種,不知是經過幾世幾劫,假多少手流多少汗才到了台灣,也不知它是來自嘉南平原還是遍野甘蔗被詩人形容甜如"一塊方糖"的小城屏東,但不管這稻米是來自何處,我都感激,那裏面有叨叨絮絮的深情切意,從唐虞上古直説到如今。

我也喜歡麪包,非常喜歡。

麪包店裏總是漲溢着烘培的香味,我有時不買什麼也要進去聞聞。

冬天下午如果碰上面包出爐時刻真是幸福,連街上的空氣都一時喧譁鬨動起來,大師傅捧着個黑鐵盤子快步跑着,把烤得黃脆焦香的麪包神話似的送到我們眼前。

我尤其喜歡那種粗大圓漲的麩皮麪包,我有時竟會傻里傻氣地買上一堆。傳説裏,道家修仙都要"避谷",我不要"避谷",我要做人,要聞它一輩子稻香麥香。

我有時弄不清楚我喜歡麪包或者米飯的真正理由,我是愛那熒白質樸遠超乎酸甜苦辣之上的無味之味嗎?我是愛它那一直是窮人糧食的貧賤出身嗎?我是迷上了那令我恍然如見先民的神聖肅穆的情感嗎,或者,我只是愛那炊飯的鍋子乍掀、烤爐初啟的奇異喜悦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這個雜亂的世紀能走盡長街,去佇立在一間麪包店裏等麪包出爐的一剎那,是一件幸福的事。球與煮飯

我每想到那個故事,心裏就有點酸惻,有點歡忭,有點惆悵無奈,卻又無限踏實。

那其實不是一則故事,那是報尾的一段小新聞,主角是王貞治的妻子,那陣子王貞治正是熱門,他的全壘打眼見要趕到美國某球員的前面去了。

他果真趕過去了,全日本守在電視機前的觀眾瘋了!他的兩個孩子當然更瘋了!

事後照例有記者去採訪,要王貞治的妻子發表感想--記者真奇怪,他們老是假定別人一腦子都是感想。

"我當時正在廚房裏燒菜--聽到小孩大叫,才知道的。"

不知道那是她生平的第幾次烹調,孩子看完球是要吃飯的,丈夫打完球也是得侍候的,她日復一日守着廚房--沒人來為她數記錄,連她自己也沒數過。世界上好像沒有女人為自己的一日三餐數算記錄,一個女人如果熬到五十年金婚,她會燒五萬四千多頓飯,那真是瘋狂,女人硬是把小小的廚房用馨香的火祭供成了廟宇了。她自己是終身以之的祭司,比任何僧侶都虔誠,一日三舉火,風雨寒暑不斷,那裏面一定有些什麼執着,一定有些什麼令人落淚的温柔。

讓全世界去為那一棒瘋狂,對一個終身執棒的人而言,每一棒全壘打和另一棒全壘打其實都一樣,都一樣是一次完美的成就,但也都一樣可以是一種身清氣閒不着意的有如呼吸一般既神聖又自如的一擊。東方哲學裏一切的好都是一種"常"態,"常"字真好,有一種天長地久無垠無垠的大氣魄。

那一天,全日本也許只有兩個人沒有守在電視機前,只有兩個人沒有盯着記錄牌看,只有兩個人沒有發瘋,那是王貞治的妻子和王貞治自己。香椿

香椿芽剛冒上來的時候,是暗紅色,彷彿可以看見一股地液噴上來,把每片嫩葉都充了血。

每次回屏東孃家,我總要摘一大抱香椿芽回來,孩子們都不在家,老爸老媽坐對四棵前後院的香椿,當然是來不及吃的。

記憶裏媽媽不種什麼樹,七個孩子已經夠排成一列樹栽子了,她總是説"都發了人了,就發不了樹啦!"可是現在,大家都走了,爸媽倒是弄了前前後後滿庭的花,滿庭的樹。

我踮起腳來,摘那最高的尖芽。

不知為什麼,椿樹是傳統文學裏被看作一種象徵父親的樹。對我而言,椿樹是父親,椿樹也是母親,而我是站在樹下摘樹芽的小孩。那樣坦然的摘着,那樣心安理得的摘,彷彿做一棵香椿樹就該給出這些嫩芽似的。

年復一年我摘取,年復一年,那棵樹給予。

我的手指已習慣於接觸那柔軟潮濕的初生葉子的感覺,那種攀摘令人驚訝浩歎,那不勝柔弱的嫩芽上竟仍把得出大地的脈動,所有的樹都是大地單向而流的血管,而香椿芽,是大地最細緻的微血管。

我把主幹拉彎,那樹忍着,我把支幹扯低,那樹忍着,我把樹芽採下,那樹默無一語。我撇下樹回頭走了,那樹的傷痕上也自己努力結了疤,並且再長新芽,以供我下次攀摘。

張曉風哲理散文作品欣賞:衣履篇

所有的巾都是温柔的,像汗巾、絲巾和羊毛圍巾。

巾不用剪裁,巾沒有形象,巾甚至沒有尺碼,巾是一種温柔得不會堅持自我形象的東西,它被捏在手裏,包在頭上、或繞在脖子上,巾是如此輕柔温暖,令人心疼。

巾也總是美麗的,那種母性的美麗,或抽紗或繡花,或泥金或描銀,或是織棉,或是鈎紗,巾總是美得那麼細膩嫻雅。

而這個世界是越來越容不下温柔和美麗了,羅勃泰勒死了,史都華格蘭傑老了,費雯麗消失了,取代的查理士布朗遜,是00七,是冷硬的珍芳達和費唐娜薇。

惟有圍巾仍舊維持着一份古典的温柔,一份美。

我有一條淺褐色的馬海羊毛圍巾,是新春去了殼的大麥仁的顏色,錯覺上幾乎嗅得到鼓皮的幹香。

即使在不怎麼冷的日子,我也喜歡圍上它,它是一條不起眼的圍巾,但它的撫觸輕暖,有如南風中的琴絃,把世界遺留在惻惻輕寒中,我的項間自有一圈暖意。

忽有一天,我慣行的山徑上走,滿山的蘆葦柔軟地舒開,怎樣的年年葦色啊!這才發現蘆葦和我的羊毛圍巾有着相同的色調和觸覺,秋山寂清,秋容空寥,秋天也正自搭着一條葦巾吧,從山巔繞到低谷,從低谷拖到水湄,一條古舊温婉的圍巾啊!

以你的兩臂合抱我,我的圍巾,在更冷的日子你將護住我的兩耳焐着我的發,你照着我的形象而委曲地重疊你自己,從左側環護我,從右側縈繞我,你是柔韌而忠心的護城河,你在我的堅強梗硬裏縱容我,讓我也有小小的柔弱,小小的無依,甚至小小的撒嬌作痴,你在我意氣風發飄然上舉幾乎要破軀而去的時候,靜靜地伸手挽住我,使我忽然意味到人間的温情,你使我怦然間軟化下來,死心踏地留在人間。如山,留在茫茫撲撲的蘆葦裏。

巾真的是温柔的,人間所有的巾,以我的那一條。

我有一個背袋,用四方形碎牛皮拼成的。我幾乎天天揹着,一背竟背了五年多了。

每次用破了皮,我到鞋匠那裏請他補,他起先還肯,漸漸地就好心地勸我不要太省了。

我拿它去幹洗,老闆娘含蓄地對我一笑,説:"你大概很喜歡這個包吧?"

我説:"是啊!"

她説:"怪不得用得這麼舊了!"

我揹着那包,在街上走着,忽然看見一家別緻的傢俱店,我一走進門,那閒坐無聊的小姐忽然迎上來,説:

"咦,你是學畫的吧?"

我堅決地搖搖頭。

不管怎麼樣,我捨不得丟掉它。

它是我所有使用過披包裏唯一可以裝得下一本辭源,外加一個飯盒的,它是那麼大,那麼輕,那麼強韌可信。

在東方,囊袋常是神祕的,背袋裏永遠自有乾坤,我每次臨出門把那裝得鼓脹的舊背袋往肩上一搭,心中一時竟會萬感交集起來。

多少錢,塞進又流出,多少書,放進又取出,那裏面曾擱入我多少次午餐用的麪包,又有多少信,多少報紙,多少學生的作業,多少名片,多少婚喪喜慶的消息在其中佇足而又消失。

一隻背袋簡直是一段小型的人生。

曾經,當孩子的乳牙掉了,你匆匆將它放進去,曾經,山徑上迎面栽跌下一枚松果,你拾了往袋中一塞。有的時候是一葉青橛,有的時候是一捧貝殼,有的時候是身份證、護照、公車票,有的時候是給那人買的襪子、薰雞、鴨肫或者阿斯匹林。

我愛那背袋,或者是因為我愛那些曾經真真實實發生過的生活。

背上袋子,兩手都是空的,空了的雙手讓你覺得自在,覺得有無數可以掌握的好東西,你可以像國畫上的隱士去策杖而遊,你可以像英雄擎旗而戰,而背袋不輕不重地在肩頭,一種甜蜜的牽絆。

夜深時,我把整好的背袋放在牀前,愛憐地撫弄那破舊的碎片,像一個江湖藝人在把玩陳舊的行頭,等待明晨的衝州撞府。

明晨,我仍將背上我的背袋去逐明日的風沙。⒊.穿風衣的日子

香港人好像把那種衣服叫成"乾濕褸",那實在也是一個好名字,但我更喜歡我們在台灣的叫法--風衣。

每次穿上風衣、我曾莫名其妙的異樣起來,不知為什麼,尤其剛扣好腰帶的時候、我在錯覺上總懷疑自己就要出發去流浪。

穿上風衣,只覺風雨在前路飄搖,小巷外有萬里未知的路在等着,我有着一縷煙雨任平生的莽莽情懷。

穿風衣的日子是該起風的,不管是初來乍到還不慣於温柔的春風,或是綠色退潮後寒意陡起的秋風。風在雲端叫你,風透過千柯萬葉以蒼涼的顫音叫你,穿風衣的日子總無端地令人淒涼--但也因而無端地令人雄壯:

穿了風衣,好像就該有個故事要起頭了。

必然有風在江南,吹綠了兩岸,兩岸的楊柳帷幕……

必然有風在塞北,撥開野草,讓你驚見大漠的牛羊……

必然有風像舊戲中的流雲綵帶,圓轉柔和地圈住一千一百萬平方公里的海棠殘葉。

必然有風像歌,像笛,一夜之間遍洛城。

曾翻閲漢高祖的白雲的,曾翻閲唐玄宗的牡丹的,曾翻閲陸放翁的大散關的,那風,今天也翻閲你滿額的青發,而你着一襲風衣,走在千古的風裏。

風是不是天地的長喟?風是不是大塊血氣湧騰之際攪起的不安?

風鼓起風衣的大翻領,風吹起風衣的下襬,刷刷地打我的腿。我瞿然四顧,人生是這樣的遼闊,我覺得有無限渺遠的天涯在等⒋.旅行鞋

那雙鞋是麂皮的,黃銅色,看起來有着美好的質感,下面是軟平的膠底,足有兩公分厚。

鞋子的樣子極笨,禿頭,上面穿鞋帶,看起來牢靠結實,好像能穿一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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