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暗香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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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宋
【作者】:姜夔——《暗香疏影》
【內容】

姜夔—《暗香疏影》

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徵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肄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

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暗香。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

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疏影。

【鑑賞】:

這兩首詞是文學史上著名的詠梅詞,是姜夔的代表作之一。白石詠梅詞共有十七首,古其全詞的六分之一,此二篇最為精絕。張炎在所著《詞源》中説: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而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耳。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

所謂“和靖一聯”,即宋初詩人林逋《山園小梅》中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姜夔非常欣賞其句,就摘取句首二字,以之為“自度曲”詠梅詞的調名。白石是南宋大音樂家,妙解音律,從此二篇詠梅詞亦可看出其獨創之功。

白石詞往往有小序,或述作詞緣起,或紀心緒行蹤,要言不煩,與詞的內容溶為一體,不可分割。從題序看,這兩首詞作於南宋光宗紹熙三年辛亥(1191)冬季,當時詞人應邀到范成大退休隱居的蘇州附近的石湖別墅作客。范成大也喜愛梅花,買園種梅,並著有《梅譜》。白石投主人之雅好,馳騁才華,創作了這兩篇詠梅絕唱。

這二篇詞的主旨令人難以索解。歷代讀者在欣賞它的美妙的詞句的同時,不免要追尋它的言外寄託,於是,勸阻范成大歸隱、哀歎徽欽二帝北狩、感慨今昔盛衰、懷念合肥舊遊等等説法就都出現了。這些説法的是非頗難截然判斷,因為作者是不明言他的寄託的,讀者的理解各有不同也是完全允許的,不論見仁見智,只要言之成理,就可以自成一説。或者説,這兩首詞具有多功能指向,寄託國事,感慨今昔,追念舊遊,思戀情人等多種主旨都有,形成一種含混,朦朧之美。

《暗香》、《疏影》在體制上也很有特點。作者自述“作此兩曲”,從音樂上講是兩隻曲子:“授簡索句”,從詞篇上説卻是一個題目,兩首詞,也可以説是一首。這種特殊體制為姜夔所首創,我們不妨稱之為“連環體”,兩環相連,似合似分,以其合者觀之為一,以其分者觀之為二。

《暗香》一詞,以梅花為線索,通過回憶對比,抒寫今昔之變和盛衰之感。全詞共分六層。上片,開篇至“不管清寒與攀摘”五句為一層,從月下梅邊吹笛引起對往事的回憶。以“舊時月色”開頭,以往事遞入,落筆便不平凡。已經勾勒出了時空範圍,渲染出了感情基調。回憶舊時,拉開了時間距離;月色在天,撐起了空間境地;眼前的景象勾連着過去的經歷,令人搖曳生情。首句落筆得此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清劉體仁《七頌堂詞繹》)。“喚起”二句,又引入懷人層層盪開,環環相生:由月色寫到“算幾翻照我”,畫出回憶往日情事時的屈指凝神之態;再寫“梅邊吹笛”,在月下笛聲中點出“梅”字,詠物而不避題面,亦見大手筆,直將“藏題”的技法視為細末,不屑遵循;再由笛聲“喚起玉人”,以美人映襯梅花,直欲喧賓奪主,卻急以“不管清寒與攀摘”收住,化險為夷,仍不離詠梅的本題。至此,一幅立體的,活動的,有人有物,有情有景,有聲有色的生活圖景、藝術境界,乃展現在讀者的面前。月色下、笛聲中,一位玉人在犯寒摘梅,境界何其清空幽雅。賀鑄的一首《浣溪沙》中有“玉人和月摘梅花”之句,意境已自高雅幽美,但與姜白石詞相比,仍顯單薄。姜詞“不管清寒與攀摘”一句藴藏着兩層沒有明説的意思:一是“與”人攀摘,既有與人同摘之義,也有摘梅以贈別人之義,這就暗中用上了“驛寄梅花”的典故,透露了陸凱的詩句“聊贈一枝春”的一層意思;另一層含義是,玉人之所以“不管清寒”,因為她懷着滿腔的熱情,且與外界的“清寒”恰相反襯。

玉人的一片深情密意全都傾注在梅花上,梅花的感情負載就格外厚重了。開頭幾句寫的是回憶中的情景,到“何遜而今漸老”兩句,筆峯陡轉,境界突變,由回憶回到現實,由歡樂往事轉到而今的遲暮之悲。詞人以何遜自此,是説自己年華已逝,詩情鋭減,面對梅花,再難有當年那種春風得意的詞筆了。正如詞人所説:“才固老盡,秀句君休覓”(《暮山溪》)。與上五句相比,境界何等衰颯。這是第二層。其實詞人當時年僅三十五六歲,所以這當是自謙之詞。而且何遜寫的那首《揚州法曹梅花盛開》詩,“兔園標物序,驚時最是梅”等,實在算不得什麼好詩,跟他喜愛梅花,一直掛念着揚州廨舍那株梅樹的心情並不相稱,可是後來,他從洛陽特意趕回揚州,再訪那一樹梅花時,卻彷徨終日,不能下筆,連原先那平庸的詩也寫不出來了。何遜雖有愛梅之心,而其才力不逮,沒有做出好詩來(“春風詞筆”是指他的《詠春風》詩“可聞不可見,能重複能輕。鏡前飄落粉,琴上響餘聲”,詠物頗稱工細)姜夔以之自比而表示謙遜不是相當合適嗎?

“但怪得”至上片結尾為第三層,又把筆鋒轉回來,意謂儘管才不附情,見到石湖梅花的清麗幽雅,亦不免引動詩興,以答謝主人的盛情美意。這幾句映照小序,點明題旨。“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也是蘇東坡《和秦太虛梅花》詩“竹外一枝斜更好”之意,是對石湖梅花的具體描繪。以竹枝映襯疏花,寫其形貌姿色;以瑤席映襯冷香,寫其高潔的品性,着墨不多而形神俱現。

下片承上片中寫身世之感。從“紅國”到“紅萼無言耿相憶”是第四層,感情曲折細膩而又富於變化。

換頭餘雞獨處異鄉,空前冷清寂寞,內心情感波瀾起伏。“寄與路遙,夜雪初積”,則言重重阻隔,縱然折得梅花也無從寄達,相思之情,難以為懷,只有耿耿於懷,長相憶忘而已。“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詞采甚美。“翠”與“紅”是作者特意選用的豔色,用以與上文的“月”、“玉”、“清”、“瑤”等素潔的字面相“破”,通過對比,取得相得益彰的色彩效果。把翠尊而對紅萼,由杯中之酒想到離人之淚,故曰“易泣”;將眼前的梅花看作遠方的所思,悄然相對,雖曰“無言”,而思緒之翻騰、默默之訴説又何止萬語千言。正是無言勝有言,無聲勝有聲。

“長憶曾攜手處”三句是第五層。由“相憶”很自然地接續到“長記”,於是又打開了另一扇回憶的窗子,寫到當年與情人攜手同遊梅林的情景。千樹梅花,無盡繁英,映照在寒碧的西湖水面之上。這一片繁梅,亦如鄧尉山的“香雪海”,在作者的筆下顯得十分壯觀,比起上文的“竹外疏花”來,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午樹壓、西湖寒碧是詞中名句,境界幽美,詞語精工,冷峻之中透露出熱烈的氣氛。詞情發展至此,終於形成高潮。

最後兩句又是一層,詞筆頓時跌落,寫到梅花的凋落飄零的肅刈景象。“又片片吹盡也”,語似平淡而感歎惋惜之情卻溢於言表。“幾時見得”,應是一語雙關之詞,梅花落了何時再開?相憶之人分別已久何時再逢?正因為巧妙綰合兩重意思,所以顯得韻味十分深長。

《暗香》重點是對往昔的追憶,而《疏影》則集中描繪梅花清幽孤傲的形象,寄託作者對青春、對美好事物的憐愛之情。《疏影》一篇,筆法極為奇特,連續鋪排五個典故,用五位女性人物來比喻映襯梅花,從而把梅花人格化、性格化,比起一般的“遺貌取神”的筆法來又高出了一層。

上片寫梅花形神兼美。“苔枝綴玉”三句自成一段,它描繪了一株古老的梅樹,樹上綴滿晶瑩如玉的梅花,與翠禽相伴同宿。苔枝,長有苔蘚的梅枝。綴玉,梅花象美玉一般綴滿枝頭。這三句用了一個典故。

講的是隋代趙師雄在羅浮山遇仙女的神話故事,見於曾慥《類説》所引《異人錄》略謂:隋開皇年間,趙師雄調伍廣東羅浮,行經羅浮山,日暮時分,在梅林中遇一美人,與之對酌,又有一綠衣童子歌舞助興,“師雄醉寐,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東方已白,起視大梅花樹上有翠羽剌嘈相顧,月落參橫,惆悵而已。”

原來美人就是梅花女神,綠衣童子大亮以後就化為梅樹枝頭的“翠禽”了。作者用這個典故,入筆很俏,只用“翠禽”略略點出。讀者知其所用典故,方知“苔枝綴玉”亦可描摹羅浮女神的風致情態,“枝上同宿”也是敍趙師雄的神仙奇遇。姜夔愛用此典,其《鬲溪梅令》有句雲:“謾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這個典故,使得梅花與羅浮神女融為一體,似花非花,似人非人,在典雅清秀之外又增添了一層迷離惝恍的神祕色彩。

“客裏”三句由“同宿”,轉向孤獨,於是引出第二個典故——詩人杜甫筆下的佳人。杜甫的《佳人》一詩,其首尾雲:“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位佳人,是詩人理想中的藝術形象,姜夔用來比喻梅花,以顯示它的品性高潔,絕俗超塵,寧肯孤芳自賞而絕不同流合污。北宋詞人曹組《驀山溪》詠梅詞中,有“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的句子,也用了蘇詩和杜詩的典故。詩詞用典,都要經過作者的重新組合與精心安排,姜夔在引出佳人這個藝術形象之前,先寫了“客裏相逢”一句,使作品帶上了一種漂泊風塵的知遇情調,又寫了“籬角黃昏”一句,這是與梅花非常相稱的環境背景,透露了一點冷落與遲暮的感歎,顯示了梅花的高潔品格。

“昭君”至上片結句是詞中重點,寫梅花的靈魂。意謂:梅花原來是昭君的英魂所化,她不僅有絕代佳人之美容,而且更有始終榮辱於祖國的美好心靈。這幾句用王昭君的典故,作者的構思,主要是參照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之三:羣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一去紫台”句,被姜夔加以想象,強調昭君“但暗憶江南江北”,用思國懷鄉把她的怨恨具體化了:“環佩空歸”一句也得到了發揮,説昭君的月夜歸魂“化作此花幽獨”,化為了幽獨的梅花。為昭君的魂靈找到了歸宿,這對同情她的遭遇的人們是一種慰藉;同時,把她的哀怨身世賦予梅花,又給梅花的形象增添了楚楚風致。

換頭三句推開一筆,説明梅花不僅有美的容貌,美的靈魂,而且還有美的行為——美化和粧扮婦女。

用的是壽陽公主的典故。蛾,形容眉毛的細長;綠,眉毛的青綠顏色。《太平御覽》引《雜五行書》雲:“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卧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粧’是也。”“猶記深宮舊事”一句綰合兩個典故,王昭君入宮久不見幸,積悲怨,乃請行,遠嫁匈奴,也是“深宮舊事”,“猶記”二字一轉,就引出“梅花粧”的故事來了。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寫出了公主的嬌憨之態,也寫出了梅花隨風飄落時的輕盈的樣子。這個典故帶來了一股活潑鬆快的情調,使全詞的氣氛得到了一點調劑。

最後一個典故是漢武帝“金屋藏嬌”事,《漢武故事》載,漢武帝劉徹幼時曾對姑母説:“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盈盈,儀態美好的樣子,這裏借指梅花。這三句由梅花的飄落引起了惜花的心情,進而聯想到護花的措施。這與上片“昭君”等句遙相綰合,是全詞的題旨所在。“莫似春風,不管盈盈”,直是殷切的呼喚,“早與安排金屋”,更是熱切的希望。可是到頭來,“還教一片隨波去”,花落水流,徒有惜花之心而無護花之力,梅花終於又一次凋零了。

五個典故,五位女性,包括了歷史人物、傳奇神話、文學形象;她們的身分地位各有不同,有神靈、有鬼魂,有富貴、有寒素,有得寵、有失意;在敍述描寫上也有繁有簡、有重點有映帶,而其間的銜接與轉換更是緊密而貼切。

“卻又怨、玉龍哀曲”,可以看作是為梅花吹奏的招魂之曲。馬融《長笛賦》:“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故玉龍即玉笛。李白詩云:“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哀曲”當是《梅花落》那支古代曲子。這是從音樂這一側面來申明愛護梅花的重要性。再有,這兒的“玉龍”是與前篇的“梅邊吹笛”相呼應的,臨近收拍,作者着力使《疏影》的結尾與《暗香》的開頭相呼應,顯然是為了形成一種前勾後連之勢,以便讓他所獨創的這種“連環體”在結構上完整起來。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又從繪畫這一角度加以深化主題。《疏影》最後一句的“小窗橫幅”應該是與《暗香》的開頭一句“舊時月色”相呼應的,那麼,“小窗橫幅”就既可解釋為圖畫又可解釋為梅影了。月色日光映照在紙窗上的竹影梅影,也是一種“天然圖畫”,非常好看。《疏影》中所出現的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靈魂,梅花的遭遇,寄託了作者身世飄零的感歎,表現了對美好事物應及時愛護的思想。

姜夔作《暗香》、《疏影》詞,的確是“自立新意”,新在何處?在於他完全打破了前人的傳統寫法,不再是單線的、平面的描摹刻畫,而是攝取事物的神理創造出了多線條、多層次、富有立體感的藝術境界和性靈化、人格化的藝術形象。作者調動眾多素材,大量採用典故,有實有虛、有比喻有象徵,進行縱橫交錯的描寫;支撐起時間、空間的廣闊範圍,使過去和現在、此處和彼地能夠靈活地、跳躍地進行穿插;以詠物為線索,以抒情為核心,把寫景、敍事、説理交織在一起,並且用顏色、聲音、動態作渲染描摹,並且多用領字起到化虛為實的作用,這樣,姜夔就為梅花作出了最精彩的傳神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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