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佩華簡介

來源:文書谷 1.41W

紅河灣上的孤屋

黃佩華簡介

作者:黃佩華[壯族]

這一段河上沒有村寨,更沒有船。

連續一晝夜的豪雨,把原先還很瘦的紅河漲得滿盈盈的,水色變成了紅褐色。滿河面的漂浮物前推後擁地從上游流來,河水還在瘋長,波濤聲變得異常沉悶。

好多年沒有聽到這麼可怖的濤聲了。他掀開那堆破布包裹着的棉絮,勒緊褲帶,翻下牀來,拉出那根細長的竹鈎,掀開木屋的門欄,走出屋來。

啊喲,河水淹過河灣那對叫“白頭鳥”的河石了。

他是靠這河維生的。一漲大水,吃的燒的穿的老天爺都給他送來了。運氣好的時候,還會給他送來活的畜禽,吃不完就養起來,用不完就留起來。幾十年了,這條河沒有虧待過他。

如今他老了,披肩的長髮和齊胸的鬍鬚都已經花白;粗糙的肚皮皺褶可以抓得起一大把;常年裸露的上身不僅彎駝,而且肌肉嚴重收縮。眼力也不如以前了,常出現許多活蹦亂跳的花斑。

他走到河邊,站在一塊寬大的礁石上,拉開馬步,準備打澇浮物。

他碼準這個地方,是因為那些流下來的浮物在這個河灣碩大的旋渦裏轉了一圈後,才從他跟前流下去。多少年來他都站在這塊石頭上,原本是龜背的石面已被他踏出凹痕。

浮物排出倒海似地湧來,把河面擠滿了,樹枝、木材、雜草,死了的牛、豬和無數的南瓜、葫蘆、谷囤……一片黑壓壓的。他雖然動作遲緩、艱難,但不到半個時辰,身旁已經積了幾個大南瓜和一頭被水淹得奄奄一息的豬崽,還有幾隻死了的雞。柴火已經夠多了,他不再稀罕,眼前只想弄一些吃的,吃不完就烤乾臘着使木屋邊那塊地的苞谷能留到青黃不接的時候。

整架的房柱帶着櫃子、箱子和棉被等什物浩浩蕩蕩地漂下來。他心裏格登一下,歎道:哪個寨子遭殃了!

那些東西被大旋渦迅速地吸轉住,似一個巨大的磨盤。漂近了,他才發現那個房架上夾着一個跟他一樣老得頭髮花白的老人。要是往常,他肯定把棉被撈上來,把那個死人拖到岸邊,剝下他的衣物,再推下下游去。可是今天,他遇到的是一個跟他一樣老的人,他突然動了惻隱之心,決定下去動那個死了的老頭,讓他隨他的屋架安然過去。

這江上常有死人漂過,有成年人,有小娃仔,甚至有用一把稻草包着的嬰兒,有死了發臭的,有剛死的,也有還能撲打着水的,但他只有放他們從眼前漂過去。死了的,有合適的衣服,他就剝下一部分;那些半死不活的,他卻一個不救。他想,救他們做什麼呢?自己一個人還難保住。救下吧,人家哪肯留在這個荒山野灣裏過日子!讓他走吧,自己也就沒法呆下去了。他時常為那些溺水者禱告,眼睜睜地送他們往陰州地府,給海龍王做奴僕去。這怪不得他殘忍,因為環境對他更殘酷。

撈了一半早,他顯得疲憊了。大聲地喘氣,大聲地咳,胸口像有一把火在裏面燒。他決定收攤回去,弄飯吃後再來處理這些東西。可是,當他提起一隻青皮南瓜和兩隻雞欲走時,一團粉紅色的浮物進了他的視線。他抹了一把自己湧出來的老淚,瞪大眼睛望時,才看清是個女人。

女人肯定還活着,她還緊緊地抓住一根圓木,旁邊浮着一隻黑皮包。散亂的頭髮在水裏漂來擺去,四肢不時擊打着水。噢,還是個年輕的呢,死不閉眼啊。他又瞥了一眼正在大旋渦裏旋轉的女人,佝僂着身子,向木屋走去。

木屋在河灣岸邊的一棵幾個人合抱的大棉樹下,雖然矮小,卻是用上好的紅椿木和紅杉搭蓋的,他住幾十年了,換了無數次的茅草和樹皮,但屋架還是結實穩固的。

那年他來到這灣上時,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一身衣服,還是補丁蓋補丁的。沒想到,幾場大水,把什麼都送來了。他從樹洞裏搬進了新屋,一住就是四十一年。

他進到屋裏,把死雞扔進木盆,撥旺火塘,開始燒水剝雞。

木屋後面有一塊不大的玉米地,是他從石頭縫中開墾出來的。地很肥沃,結的玉米苞很粗大。年輕的時候,他常吃不飽,如今年歲大了,這塊地的玉米他吃不完。他烤着雞,又到屋後摘來兩苞玉米,丟進火裏去煨。那雞噝噝地冒油,玉米噼叭噼叭地響,整個木屋溢滿了香氣。那些混合氣體調動了他的食慾,他就鼓足勁,認真地咀嚼起來。

吃過東西,他連打了幾個飽嗝,又打了幾個響屁,然後拿起刀子鑽出屋外。他往河面一看,不由地愣住了:剛才見的那個紅衣服女人正靠在他站着打撈東西的那塊礁石旁邊。洪峯過去了,漂浮物少了,在一片暗黃色中,那件紅衣格外耀眼。

算她命大,老天把她留下了。他思忖着,倏地感到駭怕。他面臨着兩種選擇:要麼留她;要麼把她推下河去。

這女人一定是個災星,要來克他了。幾十年來流過那麼多人,沒有一個會被滯留在這裏,她卻固執地留下來了。他憎恨那塊礁石,也恨那個山嘴。它們不該突在那裏。

他慢騰騰地走下去,手中的刀子一晃一晃的,他的目光始終注視着前面那堆粉紅色,他多麼希望又來一個洪峯把她捲走,好讓他不用花費心機就可以得體地了結這件事。當然,她在昏迷中被他推去,也不會有人知道。只是,他下不了這個手。幾十年了,看着無數漂過他面前的人,為了自己他可以見死不救,但今天卻是天意要把這個紅衣女人留下來的,怎麼不叫他為難呢!

女人的面目看不清楚,全被頭髮包裹了,上身被夾在一個石縫裏,一雙白晰的手死命地抓住尖鋭的石角。手腕上、手指上套有一些亮晶的東西。

他走近去,佇立在礁石上注視她良久,才勾下身子去拉住她的手,想往上拽,但拽不動。女人很深重,生了根似的。她身上薄薄的長長的粉紅色衣服在水中像尾柔軟無比的魚。

他心裏罵了一句什麼,緊了緊褲帶,試探着涉入水中,把女人托起來。她的身體軟沓沓的,肚子很鼓,大概吸進了不少水。

女人悽切地呻吟了一聲,使他有了救活她的信心。他看清了她的臉,那年輕的臉慘白,黃濁的水從嘴巴和鼻子滲出來,眼睛翻白,像死魚的眼。

他噁心地啐了一口,繼續把她拽到礁石上,沉重的臀部和豐腴的大腿一顛一顛的,令他想起拖一頭一百斤重的死牛犢。

他把那隻死了的豬崽擺橫,然後讓她俯卧在上面,濁水馬上噴泉似的射出來。女人的呻吟更大聲了,不時搖晃着頭部,臉部抽搐,痛苦不堪。他見水出得多了,才動手去壓她的脊背。一會,女人終於哭出聲來。

他漠然地盯着她,看她扭曲,哭泣,説那些他聽不懂的胡話。

天仍然是陰沉沉的,厚厚的黑雲似乎凝固不動了。他抬眼觀察了一會天色,估計不久還會有一場暴雨,便又憂心地看着女人。她痛苦地晃動着,兩條腿一直白到臀部。他又啐了一口,把她翻到一邊,把豬崽提起來,又把原先沒有拿完的雞提在手裏,一步三搖地向木屋走去。他自量背不起她,唯有等她真正醒來。

他把死豬崽和死雞丟在木棉樹下,就用籮筐去搬女人身邊的南瓜等東西。這麼來去幾回,那堆東西也搬完了。他從一裝尿的竹筒裏摸出一顆拇指大的東西,剝去皮,走到女人身邊,塞進她的嘴裏。

不一會,女人會眨眼了。開眼見他,驚駭得又昏厥過去。他的樣子把她嚇住了,他想。他忙為她掐人中,揉搓脊樑,折騰一會,她又醒了,兩眼直楞楞地看他,好一會才支起身,坐在礁石上,理了理頭髮,把裸露的雙腿掩上。突然,她緊張地環顧周圍,兩手摸索了一陣,驚叫一聲。

他驚疑地看她,悟出了什麼,一聲不響地踅回木屋去了,留下一個孤零零的她。

遠處響幾聲悶雷,越滾越近。和着河灣裏的水流聲,使人心胸顫抖,抑悶。

他煮沸了水,精心地將那隻死雞的毛剝去,然後開肚,用細竹枝撐成扁扁的,掛在火塘上,讓火煙薰。他剛着手對付死豬崽,雨就下了。他伸頭出門,探望山嘴處的那顆礁石,不由地心震了:那上面空空的,那個女人不見了!他走出屋,又仔細掃視了一陣,還是不見。剛要轉身回屋,木棉樹後面閃出了個紅影。

他瞪了她一眼,徑自回屋來繼續撥弄豬崽。那女人遲遲疑疑跟了進來。外面,雨下大了,打得地上冒一片白煙。

女人站着看他許久,才説:“你不該救我!”聲音嘶啞難辨。他瞥她一眼,説:“是你自個不想死!”聲調也極難辨,還摻有流沙似的雜音。以往他沒有與人對話的機會,偶爾罵幾聲粗話,其餘都是悶在心底裏。喉嚨除了進食,只有打個哼哼的作用。

把豬弄白了,他一手提豬,一手提刀,到屋後去。離木屋四五丈的地方,有一叢野蕉,蕉下有一眼泉,水井就在那裏。

他極耐心地把豬下水做得乾乾淨淨,雨水把他淋得全身沒下幹處。為的是懶得見那個女人。

回到屋裏,他驚住了:那女人正橫躺在他的牀上呼呼地睡呢。那個肥厚的屁股鼓得老高,兩節白腿露到膝蓋上面,胸脯一起一伏的,兩坨突肉自在地輕晃着。

這女人一定騷得不得了,是個情種呢。他想。

他背對女人,把豬肉砍成巴掌大的一塊塊,放進鍋裏,添了柴。這時他才覺得褲子濕巴巴的很難受,便悄然靠近牀邊,拿來一條大擺褲,走到屋檐下,把濕褲脱了,換上乾的。把濕褲就着雨水搓了幾下,然後擰乾,晾在竹杆上。

傍黑時分,雨住了,河裏的水流聲又沉悶起來。木屋裏溢滿了肉香,他覺得肚餓,又出去弄幾苞玉米來,蹲在火塘邊烤。女人還睡得很香甜,很安然,説不定又做好夢了呢。

她確實很美,跟仙女似的,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俏麗的女子。記得那年鄉長的大公子在外頭唸書,帶回來一個穿“一件衣”的女子,每走一步路,兩邊大腿就閃一下,害得村裏的幾個青皮後生直打飛眼。那公子很得意,總愛把胳膊一伸,一個扣一個一挺一扭在青石板路上走。那時,他覺得那是一等風流了。每見到公子老婆那緊繃繃的身子,他就耐不住要蹲下來裝肚痛。

玉米已經烤好了,那女人仍沒醒,他忍不住從鍋裏挾出一塊熟爛了的肉,放在用竹節做成的木碗裏,極細心地啃起來。猛地,躺在牀上的女人啊呀一聲驚叫,惶恐地坐起。顯然是做了噩夢,被驚醒了。她緊張地望了一陣,就撲在牀上嚶嚶地哭泣。

他不滿地瞟她一眼,繼續嚼那塊肉。嘴裏噝溜噝溜地響,顯然那肉很合口味。

吃完那團肉,他沒好氣地説:“不想死就吃東西。”

女人止住了哭泣,復坐起來,呆呆地望他用五爪撕肉吃,掰玉米粒塞進嘴裏,拖長的鬍鬚被兩根細鐵絲勾住,掛在耳朵上。她心想:這哪是人哩。可是,自己的肚子也翻騰起來。他抓起一團肉放在木碗上遞給她,她不接,卻看得很貪婪,肉香引誘着她,她終於猶豫地伸出手。可是她剛把肉放進嘴,就又吐到地上。他曉得了,那是沒鹽的緣故。他給她遞去烤玉米,她不聲不響地接過去了。

天陰,黑夜來得快,他們填飽肚子天就黑了。他抽着水煙筒,開始考慮如何過夜。

木屋很狹窄,除了牀和火塘再沒有其他空間。幾十年來他在這個小天地裏過得很自在,今晚卻要接待一個人而且是個女人,這不能不使他為難。這麼嬌嫩的女人,能受得這等苦麼!

蚊子的叫聲顯得清脆,壓過了河的響聲,女人開始手忙腳亂地拍打。而他卻很安然,赤裸的上身感受不到蚊子的威脅。女人拍得久了,他突然覺得有點過意不去,順手從籬笆根撿了一團破布,塞進火裏,屋內頓時濃煙滾滾,蚊子的聲音消失了,女人卻連聲咳嗽。後來那咳嗽變得沉悶,他猜想她把臉撲在棉被裏了。漸漸,均勻的呼吸聲在牀上響了起來。

為了使蚊子不進屋來叮咬她,他故意弄得滿屋是煙,自己也忍不住大聲地喘咳。漸漸地,他也歪靠在籬笆根上,進入了夢鄉。

他在温暖中醒過來時,天已大亮,女人正在折樹枝往火塘裏投。弓了一夜身子,全身麻木,他一時站不起來。她連忙過去扶起他。他身上的骨節發出渾沌的咔咔聲。

他怔怔地站立了好一會,才蹣跚着步子往門口走去。他又照例揉搓着胸口,大口地往地上吐痰。然後往赭紅色的河灣瞭望了好一會,才去井邊擦臉。

她覺得涼,蹲在火塘邊不挪步。經過一夜的烘烤,身上的內衣和連衣裙已經幹了。她用手梳理蓬亂的頭髮,手指極艱難地在青發間穿行,丟在火裏的落髮散發出一股難聞的焦臭。

身上就這些衣物,什麼喬琪紗百褶裙健美褲胸衣,還有那些值錢的化粧品都隨那隻小皮包跟水走了。那裏邊,還有幾千塊錢的鈔票。昨天她之所以驚叫就為那隻小包。這個古怪冷漠的老頭子竟救下了她。她着實有些恨他。而他卻説是她不想死。

他洗過臉沒進屋就往河灣上的山嘴走去,河水已經降了好幾尺,不會有什麼浮物流來,守候在河邊是徒勞的。他象徵性地轉了一圈,便又踅轉回來。他打算跟女人聊聊,他有必要了解她。就過日子來説,留下她是一種負擔,一種累贅,倒不如把她早點打發走。這麼多年了,龍老八那個雜種恐怕也已經死了。再説,他也活夠了,縱使有人摸到這裏來殺他,他也心甘情願。

他拐進屋後的地裏摘下幾苞玉米,走進木屋。女人已梳理完畢。那頭蓬亂的毛髮束在腦後,火把她的臉烤得紅撲撲的,見他進來,羞赧地一笑,不自覺地併攏雙腿,整理了一下裙襬。他和善地朝她點點頭,在她的斜對面坐下,赤露的上身在火光中時而泥黃時而灰暗,紋路一會清晰一會模糊。

“燒苞谷吃吧。”他把玉米棒扔在地上,剝兩隻扔進火裏。她也照着做了。

“你住在這裏多久了?”她的嗓子恢復了,聲音很脆。

他忙着料理火裏的玉米棒,過了一會,才抬眼望她,向她伸出四個手指。她驚疑地望着他,不相信似的。

“老虎日他孃的龍老八,老子這一世當是沒過了。”他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從火裏取出烤熟了的玉米棒,又吹又拍,折斷一截給她。

“龍老八是哪個?”她不解地問。

他驚異地望着她:“你不曉得龍老八?那個雜種,可能,可能比老子先去見閻王了。”

“你和他有仇嗎?”她又問。

他默默點點頭,一隻手下意識地往褲襠裏伸,即又止住了。她見他顫慄了一下。

她覺出他一定有什麼難言的苦衷,便不再追問,也不看他,只是默默地盯着跳動不止的火苗。

這樣沉默好久,他才開口道:“你……你趕快離開這裏吧。”

她吃驚地望着他,連連搖頭説:“不,不!”

他不解地望那張充滿恐懼的臉,眉宇間聚起不滿和憂慮交集的神色。

她怎麼敢再回到那個地方去呢!況且,她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地方了。

她原來不是這條河上游的人,她是從下游的一個城市上來的。一羣無憂無慮的人,像一粒粒蒲公英的種子,撒落到紅河邊上,馱娘江邊上,桂西高原上。後來,一陣風又把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吹回城去了。留下的,是生了根綠了葉又結了果的。她就是一個。

她愛上了一個本地人。他是扳着指頭數自己有找對象的五大優勢——出身貧農加孤兒(沒有家庭負擔)加黨員加復退軍人加工人階級,這響噹噹的條件在眾多的商店知青售貨員中選中她的。因為她漂亮,她家在城市,她老子是烈士的後代,爺爺當年曾參加過長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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