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良俊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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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重的大山

弋良俊簡介

作者:弋良俊[布依族]

近來,我腦子裏常出現兩個影子,叫我難以擺脱,他倆,都是搖撥浪鼓的老人。有時,他們宛如一人,叫我難以辨認;有時,他們又各站一方,使我不知該親近誰,尊敬誰。

嗨,我真懷疑,我的大腦——這部高能隱形錄放機,是否出了故障。不然,為何兩個影子會重疊有一起?更怪的,是我的來無影去無蹤的思想,不再是虛無縹緲之物,它變了,變成個剃光頭、頭腳杆、光屁股的山鄉頑童,歡叫着奔跑在歲月隆起的羣山之中,追逐那隻意象的彩色蝴蝶。

哦哦,我的思想,我活潑可愛的山鄉頑童,今日放你的“假”,任你去捉彩色蝴蝶,拿回來送給搖撥浪鼓的老人……

孩提時,在山寨讀私塾。我那位常年穿件藍布長衫的老先生,每天下午,正襟危坐在至聖先師孔夫子牌位下的書桌邊,手捧一本翻得蠟黃的書,拖長聲調,慢條斯里地給我們這羣山麻雀似的山娃娃,講二十四孝。有次,他講老孝子老萊子。他説,春秋戰國時,楚國有位隱士叫老萊子,居蒙山之陰。老萊子都七十歲了,為讓自己的老父老母高興,常常穿着彩色的衣服,裝成小娃娃,搖着小撥浪鼓,逗老父老母笑。老先生講得興起,如布依族的戲人,故意裝成老萊子,以書當撥浪鼓,説娃娃腔,做戲給我們看,逗得大家忘卻了他是老師,放聲暢笑。老先生、老萊子、山娃娃三位合為一體。那天,西移的太陽,把金燦燦的陽光射進書館的竹林,照進書館,在地上撒下金花萬朵,鋪在老先生腳下。陽光慢悠悠地移動着,時間慢悠悠地流,老先生慢悠悠地演。直到老先生髮現陽光已爬上了孔夫子的牌位,他才站起來,環視着我們這羣山麻雀,正色説道:“為人子者,應孝順父母。”

從此,離我兩千我年的老萊子從歷史風煙中走出,走進我心中。我們的老先生,就是個活生生的老萊子,與山娃娃特別親近。真是位可愛的“老頑童”。他,伏影於我心底,伴我走過童年、青年、壯年……

今年初秋。一天下午,我路過貴陽市都司路,見一矮小老人,頭戴頂遮陽草帽,慢悠悠走在鋪滿金色陽光的街頭。老人左手舉起一個穀草把把,那草把把上插着許多小玩意;彩色小風輪、紅頭叫雞、綠色撥浪鼓;右手裏拿着個撥浪鼓,用食指和大拇指轉動着,把清脆的叮咚叮咚的響聲撒滿都司路,逗引得兒童們眼饞、心癢癢。啊,久違了這熟悉的鼓聲!它立即將我的視線吸引了過去。這鼓聲,兒時就深深地沉入我的心底,不時隨記憶之帽浮起,縈繞耳際,引出童年的夢幻,記起私塾老先生以書當撥浪鼓搖動的情景,記起我的包塊頭帕的母親為我趕場買回撥浪鼓的情景,記起我與童年夥伴“爭墳山”後我扮老萊子的情景……後來,我長大進城讀書,解放後當了解放軍。人長高長大了,但心兒依然年輕。在戰場上,我在槍炮聲中依然尋覓着撥浪鼓的叮咚聲,在“文革”中,在批鬥聲中不知怎的我竟憶起了那鼓聲。可是,撥浪鼓失落了,它的聲音消失到宇宙黑洞中去了,化為輕煙,化為風魂。多少個夜晚,我希冀能在夢中找回它的身影,它的聲音!今天,在改革春風吹進山城貴陽之時,我竟又看見了賣撥浪鼓的老人,聽到了叮咚叮咚的撥浪鼓聲,欣喜之情,難以言狀,我欣喜地加快腳步,追上那賣撥浪鼓的老人。

老人在前面走,我慢步跟着他;老人賣撥浪鼓,我就像個好奇的娃娃笑着看。

“同志,要嗎?”老人從草把把上抽出一個撥浪鼓。

我搖搖頭,見老人有些失望,連聲説:“啊啊,我買。我給小六八孫兒買一個。”

與老人交談後,知道他叫黃紹泉,七十多歲了,原是南明區木製品廠的工人,早已退休了,月月有好幾十元退休金拿,夠他生活。

“不愁吃穿,為啥還賣這玩意?”我問。

“人退休了,閒在家裏愛打瞌睡,愛生病,出來走走,新鮮些。人也像城市一樣,老城變新城,跟着變得年輕了……”老黃公搖起撥浪鼓邊走邊説。

“為啥做這些玩意賣?”

“娃娃們喜歡,忘不了它們呀!”

老黃公講,人老了,總想變年輕,變不回去了,就自己把自己當娃娃,做些娃娃喜歡的玩意兒,看着孩子們玩得高興,心也就年輕起來,活潑起來,他還説,而今有些不懂事的年輕人,不懂得他的心,作弄他。有次,在南明橋頭,幾個喝得昏昏然的青年,要我拿起撥浪鼓跳“迪斯科”。我怕惹這些“醉爺”,扭頭快走,醉青年們追上我,扯下草把把上的彩色風輪、叫雞、撥浪鼓,丟到橋下南明河中,看着這些小玩意輕飄飄地墜入浪滔之中,我的心也墜落了下去,落下了老淚。我找醉青年講理。醉青年們滿口髒話,還扭傷了我的手腕子。説着,他捲起袖子,讓我看他手腕上青紫色的傷痕。

“疼嗎?”我心口隱隱作痛,關切地問。

老黃公痛苦地搖搖頭説:“我心窩窩裏疼。心疼我的那些雖然不值幾文錢的小玩意,那些玩意,是我送給娃娃們的心。”

“這些人,簡直像地痞……”

“唉唉。可我事後一想,也不能全怪他們,這些青年人從小缺少良好的教育,又處在‘文革’那種年月里長大,叫人痛心啊!”

“是呀,他們缺少教育……”我想起我那位山鄉私塾老先生,雖然他早已歸“黃泉”了,但他的身影卻總活在我的記憶中,老先生“為人子者,應孝順父母”的話,總響在我耳邊。他與老黃公此刻可説合二為一,站在我面前。

這時,有幾個娃娃來買叫雞和撥浪鼓,老黃公不問錢多少,一角兩角都賣。娃娃們買到心愛物,雀躍着、歡叫着,留下一串串笑聲和撥浪鼓聲在鋪滿金色陽光的長街上。

我與老黃公分手,幾次站下來回頭望他。他在金燦燦的夕照中,漸漸投入人海,一點一點地朦朧了,而他剛才的話語,卻鮮活地融進了我彩色的童年夢幻中……

認識老黃公後,我常想起我那位老先生,心總拴在他們身上。我幾次到中山支路一百六十三號後院去找老黃公,但幾次都撲空。人説,老黃公閒不住,早早出門賣撥浪鼓去了。

又一日,想碰運氣,我又去拜問我黃公。一進門,見他在哈哈地炒板栗,滿鍋響起噼叭聲。我向他問好,他遞給我一張木凳。我説明來採訪他。他默不作聲。過了好一陣,他抬頭望着我,説道:

“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有啥寫頭?”

“你就説説為啥做撥浪鼓吧!”

“我做這些玩意,只是想……”

“想啥?”

“想讓如今玩慣洋玩具的娃娃們玩點老玩意,送給他們,等他們到我這把年紀,也有個想頭,莫把祖先們玩過、做過的東西、全忘光丟光……”

“啊啊,原來想的是這些。”

我不由沉思起來,不由又想起我那位山鄉老先生,不由記起“為人子者,應孝順父母”。我拿起照相機,要給老黃公拍照。他見會,忙抬起手,用那寬大的長袖遮住千皺的老臉,詼諧地笑着説:

“莫照,莫照。再過十年,我請你來照,好好照一張,我留作遺像!”

告別了老黃公,我思緒紛揚,腦子裏出現了老萊子,出現了老先生,出現了老黃公。他們時分時合,讓我興奮,又讓我沉思。我想老萊子值得尊敬,他把孝心獻給了年邁的雙親;老先生值得尊敬,他把愛心獻給了山鄉娃娃;老黃公值得尊敬,他把“孝心”、愛心”無私奉獻給了社會主義大家庭裏的孩子們,希望他們心甜、心善、心美!

我站在街口,仰望着巍巍棲霞嶺,綿綿扶風山。我覺得,老黃公、老先生是那羣山中的一座凝重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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