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簡介

來源:文書谷 2.3W

植物般的孩子們

陳丹燕簡介

作者:陳丹燕

是偶然發現這些照片的。五樓書庫裏的書通常都是生僻的書,通常都沒有人,我坐在超常開本的架子旁邊,翻拍er的作品集,那是他1865年的作品。突然,一本黑色的舊精裝本緩緩從空隙中倒向另一端,“噗”地響了一聲,好像是寂寞的喉嚨無意中發出的聲響。它就是stone的訪華攝影作品集。大多數照片是1973年的中國孩子。

封面上那個小姑娘,1973年的上海國小生,和我當年一樣大。她汗津津的,高舉着一段紅綢子。紅綢子是70年代不怎麼值錢的塔夫綢,不時能看到布面上粗細不均勻的線頭。但握在手裏卻很服帖,因為裏面沒有一點化纖成分,滿滿一握,都是樸素,都是熱烈。紅綢子是我們那時跳舞的道具。揮舞起來,滿台紅堂堂的喜氣,如同鄉下人過年。有時大遊行,也用它做有飄帶的大紅花,裝飾大幅的毛主席像。那是1973年,革命的狂飆已經式微。

她穿着泛黃的白襯衣,那是厚厚的棉布做的,洗後又沒有燙平整,再被穿着跳舞,所以襯衣上有成百上千條皺紋。棉布白襯衣是70年代每個中國孩子必備的禮服,遊行,主題班會,歡迎尼克松訪問上海,十月一日國慶節,跟媽媽回孃家,好朋友湊齊了零花錢,去紅衞照相店,拍四角八分三張的合影,都用得上白襯衣。只是棉布的衣服,領口,袖口,前襟都很快就會泛黃,大人們一般都禁止小孩穿白襯衣吃西瓜和楊梅這兩樣水果,雖然那時白棉布很便宜,但大家的工資也很低。

她胸前有一枚白瓷做的毛主席像章,用像章後面的別針,別了毛澤東思想紅小兵的牌子。那個白底紅字的牌子,其實是一小塊塑料夾子,裏面夾着一張厚白紙。那時,小姑娘們常常將毛主席像章和紅小兵標誌別在一起,省得在襯衣前襟上多戳兩個洞。我從來沒這樣精明過,我母親也不計算這些,從班上的女同學那裏,我學到了這個竅門。上海女孩子,既使在1973年,還是學到了如何精細地生活,並儘可能保持體面。

我也曾有過一枚白瓷的像章,當時它屬於精緻的短缺品。後來文化大革命結束,母親單位裏回收毛主席像章和石膏像,她就將家中有毛主席的東西悉數捲去上交。後來,我以為自己忘記了。時代翻滾着向前,好像一個正在滾動的保齡球。“噗”地一聲,某月某日的某一天,一本書不經意地倒下,露出封面,過去才回來。我想起了毛主席像章別在白襯衣上的感覺,沉甸甸的墜在衣襟上,當你奔跑跳躍,它便撲打着你的前胸,一邊搖搖欲墜。你得記得用手壓着它。要是它掉下來,一定會摔碎,那就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事。所以,“你要知道擔待。”這是我母親一直吩咐我的話。

我放下照相機,開始看這本攝影集。裏面有許多女孩子單純的臉。我看到某件小圓領上圍着的一小圈短短的尼龍花邊,忍不住微笑了。那時候,女孩子的襯衣領子從前幾年與大人一摸一樣的小方領,改變成小圓領,要是我沒記錯,那是1966年後第一個流行的衣領式樣。當時,市面上根本買不到尼龍花邊,甚至也沒有店家敢出售它,它屬於一種想入非非的生活方式,剛剛被革命清除過。但不知為什麼,小女孩們的媽媽總有辦法為自己的女兒找到一小段花邊,白色的,透明的,樸素的,簡陋的花邊,小心翼翼地為那個小圓領鑲上。我只記得花邊給女孩子帶來的甜蜜,那是如羽毛拂過面頰般輕柔的甘美。那一天,因為身上多了一道花邊,你不願意大聲説話,你以為奇蹟會接踵而來,你覺得自己是那些翻爛了的舊童話書插圖裏的公主,而且還是安徒生童話裏的最正牌的公主。

如今在美國的圖書館裏想起這些往事,我真佩服1973年為女兒找到花邊的母親們。她們到底是怎樣找到的呢?我母親本不做針線活,但那一年,她也在燈下為我做了一件有花邊的小圓領襯衣。花邊裝在一隻她辦公室用過的舊信封裏,當她從裏面抽出白色的尼龍花邊時,整個房間都為之亮了起來。我記得她用竹尺仔細量了量,啐了句:“小氣鬼,連拐彎的地方都不給我算進去。這拐彎的地方交給誰呀?”然後,她不得不削減了本來可以更舒展的圓領,使它緊貼領口,花邊這才緊巴巴地將領邊鑲滿了。

穿這樣領子的襯衣時,總是將領口的第一粒鈕釦扣上,因為這樣,小圓領才能顯出完整的形狀,才服帖。照片裏將第一粒襯衣鈕釦緊緊扣着的女孩子,喚醒了我身體的記憶,那是純潔到無辜的,安分到沒有任何慾望的身體,讓我想起天主教修道院裏的天使,動作笨拙,不懂怎麼擺姿勢。barnstone在前言裏也講到這樣的身體,“當照相機對着人們,在感受的深處,和對着山水一樣。人們是這樣自然,沒有姿勢,他們根本不會擺姿勢。”

那時,我們為什麼看上去植物般的純潔和無辜呢?因為封閉嗎?連短波都不能聽,當然遑論出國,連與外國人交談都是極危險的事。當危險大於承受力,也無法反抗的時候,人們就變得安分守己,甚至善良起來。

啟蒙時代,歐洲哲學家們對東方有過理想國的完美想象。直到殖民時代到來,歐洲人才發現了真實的東方,它在西方文明下分崩離析了,啟蒙時代的理想這才被現實打碎。中國向西方封閉了30年以後,隨着中美建交,美國的中國史專家們才得以再次進入中國,探險共產主義中國。barnstone就是最早進入神祕中國的美國學者之一,他內心深處的啟蒙時代理想仍留有餘温。面對1973年的孩子們,他看到了無慾,無知,自在,自足,就像吃智慧果之前,毫無羞恥感的人。對於1973年的美國和歐洲的同齡人,中國孩子真是遺世獨立。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另一個理想國。他們就是《中國的新面孔》。(willis barnstone, new faces of chi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73)那個女孩子温良地跳着舞,我甚至能聞到那處女皮膚上的微微發酸的温暖氣息,那是沒有任何香料裝飾的氣味。我曾有過她的一切,為她感到了生活巨大的,無聲的悲哀。

1978年,中國社會將我們稱為一代喝狼奶長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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