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叔陽簡介

來源:文書谷 2.57W

故鄉雜憶

蘇叔陽簡介

作者:蘇叔陽

日寇的鐵蹄正踐踏着故鄉的山河。上國小時,每逢上日語課前,同學們就在操場上磨掌心以備捱打。你用磚頭,他用單槓、雙槓,一個個慷慨就義的模樣。這是一道悲壯又淒涼的風景線。

我生在河北省保定市,按照現在的習慣就算是保定人。現在人們已經不談什麼籍貫了,有的連籍貫是什麼意思也不清楚。我的籍貫即“老家”是河北深州。

宋代的大詩人蘇軾的籍貫是河北趙州欒城,離深州不遠。按現在的習慣,我也應當死拉活扯地跟蘇軾套近乎,硬説自己是他老先生的第幾十代孫,好去唬人。不過我想不出這對我有什麼好處,説不定還會讓蘇軾的真後人揭露騙局,弄一身臊。現在這種事不少,我不打算湊熱鬧。

我生在1938年舊曆八月二十日,剛剛過了中秋節,月亮還來不及完全消損,人的生活卻消損了許多。因為保定是淪陷區,日寇的鐵蹄正踐踏着故鄉的山河。我生而為亡國奴,在失國的憂憤中長大,影響了我的一生。記得隔我家向北六七個門,是一家日本特務機關。經常在半夜裏傳出瘮人的慘叫聲,讓幼年的我驚醒,躲到媽媽的懷裏。保定原是個繁盛而安詳的小城,清澈的府河從南關流過,雙艚的大船順流而下,直達天津;京漢鐵路從西門外伸向北京。這水陸碼頭,外加悠遠的歷史,使她成了華北平原上一座文化古城。人口不多,也就8萬至15萬人的規模。文盲很少:省政府、市政府的公務員,自然認得字,不然連“等因奉此”的公文也無法擺弄;報館、電台的工作人員,也不會是文盲;還有三所大專學校,教授、大學生,水平當然遠超於文盲;(如今,保定的兩所大學仍然是全國著名的學府)至於中學、國小,數量、質量都在河北省的前列;此外還有數目可觀的工商業者。無論行商、座商、工業主多多少少得識字、會算賬。這些人加在一起佔了人口的大多數,文盲只能在舊軍人、家庭婦女、僕人、窮人和進城幹活的農民中去找。我如此不厭其詳地分析當時保定人口的狀況,是有感於當下的電視劇,在反映抗日戰爭時期的保定時,那氛圍基本不對。保定不是寂寥的農村,也不是嘈雜的市集,是座文化古城,那幽靜古樸的氛圍是文化不高的今之俊男靚女不能想象的。在那幽遠之中暗含着肅殺、恐怖、憤怒和反抗的地火以及希望,這便是我幼年時的保定。這氛圍在幼稚園裏都有表現。我3歲多上幼稚園(幼稚園是日語,今之幼兒園是也),至今記得那裏的情形。孩子們穿着圍嘴,口袋裏裝一塊手絹兒,手拉手,在老師風琴的伴奏下,轉着圈各自走向自己的座位。我至今留戀那優雅的風琴聲,也記得彈風琴的老師的背影:披肩的長髮微微地卷着,天藍的長袍外穿一件白色的坎肩,她的手指在琴上滑過,便有一串温柔的音符在我的心頭流過。我不記得她的面容,但我總覺得應當美麗又恬靜。有一天,她沒來上課,沒有琴聲的教室顯得陰冷。下課時園長曹老師睜着又紅又腫的眼睛對來接我的媽媽説了什麼,媽媽呆呆地愣了一會兒,拉起我匆匆回家。晚上睡覺時媽媽對我説,音樂老師讓日本人抓走了。她伸出手指警告我,不許告訴別人。我一宿沒睡好。第二天上學時,發現所有的家長都來了,都跟曹老師握手、點頭,什麼也不説。那無言的沉重,讓我始終記得曹老師。她如今已在天國,或者同風琴老師在一起度着那無盡的天年。

上國小了,要學日語,這幾乎是所有中國學生的不願與災難。日語要留作業,再上日語課時要檢查,不會就要挨板子。同學們寧願捱打也不願學日語。那時誰的日語學得好,誰就被人瞧不起,被稱之為“小日本兒”,經常遭人暗算,被偷打一頓的。每逢上日語課前,同學們就在操場上磨掌心以備捱打。你用磚頭,他用單槓、雙槓,一個個慷慨就義的模樣。這是一道悲壯又淒涼的風景線。我那時討厭日語,“呀衣無艾嘔”地沒完沒了,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明白“啊呢啊多”和“撒要那拉”的區別。聽説李登輝先生的日語好,那是因為他是日本人“武男樣”,我這樣頑固的中國人,沒法和他比。人家打算好了,死後也和他的“令尊”大人一樣被奉祀在東京的靖國神社。不過我敢説,從日寇鐵蹄下生活過來的中國人,沒有多少人喜歡他的,他將被歷史釘在恥辱柱上是肯定的了。

1944年夏,我和小夥伴們在街上玩。一隊日本憲兵牽着大狼狗沿街巡行,一條狗忽然向我撲來,在我的左腳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頓時鮮血如注,日本兵笑笑,抓了些糖果扔下,走了。媽媽急忙抱起我跑到小醫院急診。還算好,腳沒有被咬斷,只留下一個長長的疤,讓我至今耿耿於懷,讓我再沒辦法打破100米跑奧運會紀錄。這一次的被狗咬給我留下幾十年的心理陰影,只要聽見狗叫,我就頭皮發麻,渾身發緊,按照法律,日本憲兵應當賠償我身心的損失。當日本投降的消息在古城飛揚的時候,人們笑着、流着興奮的眼淚,又唱又跳,提燈遊行。白天,人們興奮地傳告:中國軍隊要來了。幾天後,一個細雨紛紛的上午,我和同學們踩着爛泥從車站旁迎來穿着灰軍裝的部隊。那高興今天依舊在心頭翻滾。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那光復故鄉山河的部隊是八路軍。

熱門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