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德才簡介

來源:文書谷 1.59W

焦大輪子

於德才簡介

作者:於德才[滿族]

我們遼東北部山區的人,通稱黃海沿岸為“南海”;“南海”人稱我們這地方為“北山”。他雖是南海人,卻是在我們北山的下馬砬子發跡併成為“汽車王”的。

沒用上一個鐘頭,三台帶拖斗的“東風”汽車就都裝滿了。

焦炳和把平板杴往煤堆上嚓地一插,脱下被汗水溻得精濕的、黑糊糊沾了一層煤塵的汗衫,球成一團,擰出幾滴粘黑的污水,又抖了抖,團在手裏,用力地抹幾下臉,蹭幾圈脖子,然後漫不經心地搓着粗壯的胳膊和寬厚的胸脯子。

砰咚,砰咚,裝卸工都爬到車上,正揮着平板杴把漫出車廂老高的煤面子拍實。他們乾得很賣力,一下一下,像是鐵匠掄大錘,很有節奏;腰脊有力地朝後一躬,屁股使勁往下一坐的同時,腹部立即收縮,筋肉繃緊,胸部驟然隆起,“呣”地一聲,平板杴從一側先是拖拽繼而向後悠去,身體借慣性後仰的瞬間,掄圓了的大杴已呼地從頭上閃過,帶着唰唰響的煤粉,“砰咚”——“嘿!”砸下方方的一個深坑。拉無煙煤粉跑長途,不這麼反覆地砸得瓷瓷實實不行,汽車呼呼地幾百公里跑出去,風像刀子一樣從上面削,嗖嗖地,削掉噸把的,容易。

他把手裏那一球髒衫子扔到地上,點着一支煙,狠狠地吸兩口,慢慢地吐着煙縷,坐下來,平靜地看着他們幹。他們都光着膀子,只有一條寬大的褲衩巴在腚巴蛋子上,“呣——嘿!”“呣——嘿!”隨着身體的有力的俯仰,胸和背,胳膊和腿上的筋肉疙瘩,不停地上下筋縮,滾動,腿襠下那一吊子東西也一下一下甩蕩着。汗,粘稠的鹹汗流,像無數條粗大笨拙的蚯蚓,從他們的頭上臉上曲拐地爬向脖梗,爬過胸脯,在那粘着一層污黑的煤塵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耕耘的痕跡……

他看着他們賣力地幹,用那種主人的姿態,用那種欣賞的目光。此刻,他就是他們的主人。

他們憑着力氣掙錢,掙他的錢。

他憑着錢——用正當的和不正當的手段得到的錢——僱用他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這有點不大講理。

這很合理。

理,是要看怎麼講的。

“妥了!”他把半截香煙一扔,衝車上喊了一聲,呼地站起來。

嗵嗵嗵,他們一個個像黑毛鬼似的從車上跳下來。劉棒子用手背和小肘抹着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抹一下,甩一下,站到他面前。

他從串在牛皮褲帶上的錢夾裏捻出三張大票,遞給劉棒子:“給,三十塊。”

金錢和力氣的對等交換,一把一摟。裝一車煤,別的車主給五塊,他給他們十塊,雙倍的。雙倍的不能白掙,他們必須在凌晨兩三點鐘就爬起來,四點前給他把車裝好;這個時候道上人少車稀,他的車出速度。速度就是錢。

“後天,還是這個時候,這地場,這個價。”

“妥!”劉棒子接過錢,舉到頭上一晃:“走啊哥兒們,撲騰撲騰去!”

立即,七八條烏黑的漢子拖起平板杴,嗷嗷叫喊着跟上去,撒野地向大河套奔走。

焦炳和扭頭望着他們,特別注意地盯了一眼劉棒子門板一樣的後背,這個四十大幾的光棍子!他嘴角動了動,苦笑一下,馬上回過頭,又捻出一沓大票遞給司機:“攆到草河口再吃早飯。晌午攆到瀋陽,卸了煤就去裝回程鋼筋。道上盡這些錢可勁吃好。明天下晌回到這。”

“知道。”

汽車發動了,轟轟叫着,笨重的車身震顫着,晃動着,緩緩駛下坡道。

他頓時感到渾身疲乏,懶懶地彎下腰,抓起髒汗衫和平板杴,寬厚敦實的身板子左右晃動着,也向大河套走去。

濃重的霧靄,壓着水皮兒無聲地橫溢着;河水在霧靄的下面嗚嗚流淌。水和霧渾然一體。

光巴赤條的漢子們,一半身子淹在霧裏,一半身子淹在水裏,嘩啦嘩啦地潑水,大巴掌巴唧巴唧地用力搓着身子。誰都能看清自己的身體,看清那上面所有的部件;誰也看不清別人,只聽得見潑水聲和搓身聲。搓洗了一陣,一個個先先後後上了岸,把青藍布的大褲衩子涮涮,擰擰,甩甩,濕唧唧的就套到腚巴蛋子上,坐到河卵石上面喘氣,呆呆看着霧在眼前、在河面上流動,誰也不説話。

“夥計們,今兒該到二狗做東了吧?”劉棒子叉巴着兩條粗壯的大腿走過來,呱唧呱唧地拍着癟塌塌的肚皮,問二狗:

“今早喂啥?”

“漿子、餜子唄。大清早,館子裏……有個屌!”二狗怯生生答道。

“操,那餜子像膠皮!”

“要不,吃火燒?頂餓。”

“去你媽的!那火燒乾巴拉碴像鞋底子,你花不起錢咋的?”

“你看你,俺就這麼問問……”二狗委屈地看着劉棒子。

劉棒子已低下頭,摳着肚臍眼裏的汗泥疙瘩,摳得很仔細。

“二狗的東?”焦炳和手掌搓着肉墩墩的胸脯晃過來,走到二狗身邊,“那就吃茶蛋——一人二十個,夠了吧?”

“焦師傅,你——”二狗嚇得一下苦抽了臉,直着眼珠子看着他,“這,這得好幾十塊呀,俺媽……”

“得了,別嚇唬他了,”劉棒子一高蹦起來,“走,就吃火燒吧,替他省倆錢兒。”

二狗沒動,卻支起兩條瘦腿,垂下毛奓奓的腦袋,勾起的大蝦背上,脊樑骨一節一節凸得老高,尖刺刺的,乾柴棒似的胳膊勾到後面,一下一下,撓得很響。

“走吧,”焦炳和拍拍二狗瘦皮包着骨頭的肩膀頭,“我掏錢!”口氣大方,仗義。他有錢這麼大方,仗義。

“……”二狗仰起臉,疑惑地衝焦炳和眨巴兩下濕巴巴的眼睛,瘦胳膊支了地慢慢站起來,耷拉着腦袋,跟上焦炳和。他不仗義。他沒有仗義的本錢,卻有一個病歪歪的老媽,有老婆和仨張嘴要食的崽子。

八九條光巴赤條的漢子在霧裏走。

“焦師傅,”劉棒子把頭歪過來,“你是怎麼一下子發起來的?不好幫咱指個路?”

焦炳和沒有反應,淡漠的一張臉,屈眯的眼睛就看着前面。前面是霧,濃重的霧。

“我他媽的這麼死幹兩年了,去了吃喝,攢還不到五百塊錢,真沒勁!”

“你——想學我?”他仍那麼淡漠,看着前面的霧。

“嘿嘿,我折服你……”

“……”他的嘴角歪了歪,沒説什麼,一晃一晃地走着。霧被衝開,又在身後迅即聚合。

“我,也想……買台車……”

“……”買台車掙大錢?好小子,有氣量!可惜,靠你成天甩大杴掙那倆大錢兒?猴年吧!你還短煉啊,小子。焦炳和不無憐憫地瞟了劉棒子一眼,嘴角歪了歪:“要我説,你還是先攢倆錢兒娶個媳婦摟摟吧。”

“嘿嘿,別逗咱了。”劉棒子摸摸脖子,訕笑了兩聲,“真的,我真想貸幾萬元買台車。媽了的,跟王秉正賴唧了一春帶半夏,他就是一個大子兒不貸!”

焦炳和仍那麼屈眯着眼睛,漠然地看着前面的霧:“你……學不了我。”

“……?”

“你,沒長那個腦瓜,也沒長那個膽子。”他就那麼屈眯着眼睛,看着前面的霧,“等你把什麼都看透了,連命都敢玩了,再學我吧……”他的嘴角向一邊使勁地搐扭了幾下,有一絲苦笑浮起。這苦笑卻被迷濛的霧氣遮掩了。他算是把什麼都看透了,也敢玩命,而且玩得挺不錯,挺順手。只是……只是有點玩膩了……

“……?”劉棒子疑惑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臉。他的話,就像霧,像眼前迷迷濛濛的霧,明白,又不明白……

沉默。

都看着前面。前面是霧……

……

“枴子,算你小子今天走運,送你倆錢兒!”焦炳和在吳枴子的茶蛋攤前站住腳,照吳枴子尖腦瓜頂就是一巴掌;吳枴子冷不防被拍了個下蹲,差點沒給拍趴下。“來來來,管夠!”焦炳和招呼過大夥,又衝吳枴子問:“看看這些大肚子,你的蛋夠不夠?不夠,我領別個攤去了。”

“夠夠夠,保險夠!”吳枴子嚇得趕緊尖腚一撅一撅地去抹板凳,端了瓷盆去撈茶蛋,“坐坐,坐坐坐,這就上,這就上。焦師傅請客?算兩毛四一個了!”

“少耍你媽的小舌頭,兩毛五,兩塊五也吃你的了,快撈吧!”焦炳和把汗衫往桌上一摔,又衝吳枴子罵了一句。好吃不問價。不是裝大爺,他就是大爺;這下馬砬子知道一點深淺的人,沒有一個不把他焦大輪子當大爺看的。

“吃,吃吃。”吳枴子把一瓷盆茶蛋端了上來。

七八隻手伸過來,三個五個抓過去。

二狗抓起一個大個的,剝了皮就整個地塞進嘴裏,噎得像鬥仗公雞,瘦脖子一伸一伸直瞪眼珠子。

焦炳和趕緊收回目光,扭過臉,不忍再看二狗子狼吞虎嚥的饞癆相。二狗那張黃飢蠟瘦的臉,那瘦皮巴着的一根根肋骨,使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三年前的自己……

“焦師傅,給。”二狗走過來,把四個茶蛋遞給他。他抬手擋開:

“你吃吧。我——不想吃。”他不想吃。什麼也不想吃。他什麼都吃膩了。他掏出香煙,自己點着一枝,扔給吳枴子一枝。吳枴子一哈腰接住,看看上面的牌子,小心地夾到耳丫上,緊忙去往咕嘟咕嘟翻開的茶水鍋裏續雞蛋。那茶水污紅污紅的,像地溝裏生了鏽的臭鐵水。

“二狗,”見二狗吃完了雞蛋,焦炳和掏出兩張大票,“去,叫白毛子送幾瓶山楂罐頭過來。”

“哎哎,好好,”二狗在大褲衩上蹭蹭手,接過錢,舌頭掃了一圈粘着蛋黃屑的嘴丫子:

“買幾瓶?”

“可這些錢。”

“吃?”

“吃!”

“嘖,嘖嘖……”二狗瘦雞爪子似的手指一下一下撫着新嶄嶄的大票,嘴裏不住地嘖嘖着,走了。不一會,他抱回一個紙箱子,小心地放到板凳上:“白毛子正跟老孃們嘔氣,叫我自個拿。十二瓶,還剩這一塊來錢……”

“你留着花吧。去,拿個缽子來。”

焦炳和掏出兩瓶罐頭,一手抓一瓶,對準二狗端着的缽子“叭”一下磕碎,扔掉碎瓶子,捏起一粒山楂果放進嘴裏嚼嚼,又接過缽子喝了口糖汁,便遞給二狗:“你拿去吃吧。”

劉棒子嚥着嘴裏的雞蛋跑過來,伸手就去紙箱裏掏罐頭。

“擱那!”焦炳和一聲斷喝。

“怎麼,不是請客的呀?”劉棒子訕訕地縮回手。

“想吃,自個買去!”

八個人吃了一百四十一個茶蛋。焦炳和捻出五張大票扔給吳枴子:“不用算小帳了,再揀三十個,給我裝罐頭箱裏。”

吳枴子掐着錢,黃眼珠急溜溜轉了轉:賺着了!趕緊照吩咐去做。

焦炳和大巴掌撫弄幾個發茬粗短的平頭,扭頭問:“劉棒子,你們一會幹什麼去?”

“上王家窯,嗝——裝車,”劉棒子抹着嘴丫打着飽嗝,“俺們這些沒招兒的,嗝——不甩大杴幹什麼去,嗝——”

“……”焦炳和一個個看了看他們,嘴角動了動,想説什麼,又沒説出來,慢慢地站起來。他,也曾像他們這樣甩過大杴,背過煤筐,死幹一天掙個五塊六塊的。現在,他只要動動嘴,揮揮手,三台汽車一天不剩個千把塊都算沒掙……

“二狗,你過來,”他喊過二狗,用腳踢了踢放着罐頭箱的板凳腿,“你跑回去一趟,把這捧家去。”

“這……焦師傅……”

“叫你捧回去你就捧回去!”

霧靄奔湧着,升騰着,漸漸地掙脱了地面。村子現出來了。包圍着村子的大山的底部也現出來了,幽暗凝重,像一圈青黑的鑄鐵的牆,落地生根。霧靄不斷地升騰,現出了山丫口,像城牆上的垛口。橫陣半空的灰暗的霧靄,開始大塊大塊地碎裂了,轉即變為濃重的雲;白熾的陽光從無數裂隙直射下來,在山巒和坡田上,投下無數翠綠眩目的亮帶子和幽暗烏綠的陰影。被遺落在山腰和溝谷裏的霧靄,碎絮一樣浮游,飄散,孤孤零零……

焦炳和坐在村口一個大樹墩上,靜靜地看着那霧、那雲;那雲、那霧。一動不動。霧,升上去,變成雲;丟下了,孤孤單單地飄,零零碎碎地散……

他在等一個人。

這個人走過來了。大塊頭,扣一頂舊草帽在大腦袋上;白汗衫敞着兩襟,緊巴在滾圓胸脯上的背心汗鏽得灰黃了,窟窿八眼盡是破洞,像破魚網;左胸那地方印着“農行系統先進工作者”和一個大一點的“獎”字;肥大的舊軍褲髒巴巴,腳上趿着一雙斷了扣帶、磨偏了後跟的海綿底塑料涼鞋——踏拉踏拉地走近他。

焦炳和把目光挪到他的臉上。他的臉很胖,但不是虛胖,皮肉緊成,總是掛着和善的微笑,一雙肥肥的豆芽瓣似的腫眼縫裏,深褐色的眼珠暗淡無光。整個的看上去,是一個地道的、和善的、怡然自得與世無爭的老年莊稼人的形象。他就是信用社信貸王秉正——下馬集農業銀行營業所下馬砬子分所的主任。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説話。

焦炳和默默地站起來,默默在和他並了膀走。

“明天,我給國礦運回來三十噸鋼材,”焦炳和説話了,但並不看對方,“款,得馬上劃給我。”

“呣,”他答應了,也並不看他。“不過,”過了一會,又有點為難地説,“現在庫底沒款了,上頭卡得死緊,過過不行嗎?”

“不行,我等錢週轉。”焦炳和看也不看對方一眼。

“這,真不好辦。”他用眼角掃了他一眼。

“好不好辦我不管,反正不能超過三天!”焦炳和仍看也不看對方一眼。

“這……那……好吧。”王秉正背起手,向右拐去,右邊就是分所了。

“等一等,還有——”焦炳和冷丁想起什麼,立即又喊住他。

“……”王秉正站住腳,但沒回頭。

“劉棒子找過你吧?”

“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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