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薈

來源:文書谷 1.14W
蘆薈

新啟了一瓶墨水,想用這一管新墨水寫一些字保存起來。再看時,不定還能聞見這淡淡的墨香。對,是墨香。“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自古“梅花香自苦寒來”。寒凝水為雪,花瓣瓣晶瑩俊俏;苦聚氣釀蜜,香片片清爽空靈。梅香,是一種花開苦寒的宿命。墨香,我盯着這兩個字,它們淌着黑色的墨水。這是一些筆畫還是一股氣息,它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我的筆把它們釘在紙上做什麼——我要寫什麼。
那個黑色封面的日記本,一頁一頁老驥伏櫪了我整個秋天。還有那麼厚一沓,足夠此時透支這個冬天和不遠的春天。黑色塑料皮平展展不動容地將一沓白紙封在中間,那是我的日子,一頁一頁,一天一天。在它之前,我用過一個綠色封面的本子,它就像一片五月的樹葉,搬弄着花花花綠綠的春夏。櫻花飛了,槐花謝了,向日葵揹着太陽老了。我等着葉落時用一個落葉樣的本子,雪來時用一個白雪樣的本子。本子與文字一樣染着季節的顏色。可是,有天晚上,我帶回來一個黑色的本子,是夜的顏色,並且少了城市路燈的喧譁,是純粹完整的野地的夜色。那種深沉準備着淹沒任何季節的色彩。那種寧靜不因任何驚濤駭浪動容。生活需要客觀真實不着色的監理,黑色是不錯的選擇。我這樣想着,手還在嘩啦地翻,有一頁上留着巨大的空白。我停手了。這是幾行長長短短的文字,頂端是兩個字:生命。末尾還是兩個字:活着。藉着燈光,我終於看清那是一首詩。
夜裏11點,合了本子,關燈睡覺。靜默的黑影模模糊糊,貼着眼睛耳朵一點一點潛入身體。電話鈴響起,尖利地擢穿了那將來臨的世界。喂,你好,一個真實的聲音,是我的一個朋友,車輛和風裹挾着他的聲音在清冷的空氣中擴散,把一個遠方的世界推到我眼前。我太累了,他説,我不知道自己活了這麼多年為了什麼,他哭了。人耳聞目睹在11月11日夜半時分的街頭問我。活着為了什麼。説什麼呢。沉沉黑夜,什麼投進去都如石沉大海,無聲無息。
那一年,為了一把豆角,他過渠時一頭栽到了石板上,小孩子無知無覺睡了三天,醒來看世界依然如故。十幾年後,有一天他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一黑,倒下了。後來才知説自己在急救室躺了十幾個小時才醒過來。十幾年恍忽如那十幾個小時,無知無覺,不過是跌了一交。醫生説他腦子裏長了一個瘤子。一個惡性瘤子。
那一天,母親坐在牀邊説,醫生説你沒什麼病,身體比一般人還要健康,就是你想得太多了。你到底愁什麼,沒吃還是沒穿?你爸小時候沒他爸沒他媽,在他哥眼底下長大,不是也過來了嗎,你現在愁什麼呢?
他就是吃得太飽了,我在另一邊説。他的眼睛掠過我頭頂鼓向窗外,亮晶晶的水珠子打着轉。他在尋找天空。他硬撐着求告醫生,可憐可憐他的一片孝心,為了不讓父母擔心。不用説,我積極配合,讓他的父母安安心心地走了。
病房裏靜得空曠無聊。我從牀底下拉出來時帶的紅色塑料袋。猜一猜是什麼。他的眼睛笑了,花。不,是蘆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你要好好養着,等你好了出院時,我要要回去的。
我的蘆薈還好嗎?我問他。醫院的白牆發出了慘兮兮的光,託着那棵蘆薈一尺多高的墨綠的憂鬱。
好着呢。我出院時沒法帶,寄養在一個護士大姐那裏,每天打電話問一次。反正還要回去的。你知道不,那個護士每天用牛奶澆蘆薈,就是她洗過臉的牛奶。他興奮得像自己喝了牛奶。
蘆薈還活着,活着就好。但願護士大姐不是想讓它變成洗臉的牛奶。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禱。
幾天後有一個關鍵性的手術,成功率15%。風險很大。除此選擇,就是最多一年的時間。一年。一生。鬆開掌中的一年,把減去二十年的一生壓在那15%上,他全部的賭注是活着。
這一次,別再撐着瞞家裏人了。你的堅強有些慘不忍睹。我不願再配合他了。長和匠沉默後,他説,只能由我來説。
幾個月前,有一天夜裏,他打電話時興致很好,説他寫了一首詩,叫生命,讓我幫他修改一下。我把那首詩由聲音變成文字放在紙上,細看時驚呆了。那些“生命”為標題統領下的文字,赤裸裸地張揚着希望幸福,快樂,理想,信念,還有憂鬱。一連幾個“假如”把現實中缺失的東西網羅進去,那些詞語擠在一起發出的強光,幾乎讓我失明。一種吶喊如此堅固怎麼動得,何況是詩,何況還是生命之詩?
我的蘆薈還活着,活着就好。生命是個什麼東西,且由它自己轉去説去,我要寫什麼呢?墨水在紙上流着深深淺淺的香。墨香,是一首詩的宿命,黑色封面封底之間那一沓白紙中囚着一首詩,它叫時間或生命。我寫我的蘆薈吧。
※本文作者:天地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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