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鑑賞:陶淵明《贈羊長史·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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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羊長史·並序

詩詞鑑賞:陶淵明《贈羊長史·並序》

魏晉:陶淵明

左軍羊長史,銜使秦川,作此與之。

愚生三季後,慨然念黃虞。

得知千載上,正賴古人書。

聖賢留餘跡,事事在中都。

豈忘遊心目?關河不可逾。

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

聞君當先邁,負痾不獲俱。

路若經商山,為我少躊躇。

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

紫芝誰復採?深谷久應蕪。

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

清謠結心曲,人乖運見疏。

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

註釋

左軍:指左將軍朱齡石。羊長史:指羊鬆齡,當時是左將軍的長史。長史:官名,將軍的屬官,主持幕府。銜使:奉命出使。秦川:陝西關中地區。作此:寫這首詩。

愚:作者自稱,謙詞。三季:三代,指夏、商、周。黃虞:黃帝、虞舜,指上古時代。這兩句是説自己生在三代之後,卻嚮往黃虞時代的休明之治。

千載外:千年以前。指歷所謂禪讓時代,即唐虞之世。這兩句是説依賴古書的記載才知道上古的政治情況。

聖賢:指三代以前的聖君賢相。中都:占人以黃河流域為中原,在這裏建都,都叫中都。如堯都乎陽,舜都蒲阪,禹都安邑,湯都毫,西周都鎬,東周都洛邑等,都在黃河流域。作者舉此,在於説明東晉都建業,只是偏安割據的局面。

心目:心涉想目遠望。關河:山河。這兩句是説北望中原,不能忘懷,但卻去不了。

九域:九州,即天下。甫已一:開始統一。義熙十三年七月,劉裕滅後秦,送姚泓至京師,斬於市,天下漸趨統一。逝:語助詞,無義。理:治。輿:車。理舟輿:治備船和車要到中原去。

先邁:先行。痾(kē苛):病。負痾:抱病。不獲俱:不能同行。

商山:在今陝西省商縣東南,是劉裕入秦必經之地。躊躇:徘徊、停留。

多謝:多問。綺與角:綺裏季與甪里先生。

精爽:神如有靈。這兩句是説多問問商山四皓,他們的神如有靈今天應怎樣?作者自己有歸隱之意。

紫芝:即靈芝。蕪:荒蕪。

駟馬:富貴人的車乘。貰(shì市):遠。無貰患:不能避患。交娛:歡娛。

清謠:指“四皓歌”。心曲:心窩裏、心坎上。人乖:人生背時。見疏:被時代遺棄。

擁懷:有感。累代:應前三季、黃虞、千載而言。舒:展。

鑑賞

這詩是陶集贈答詩中的名篇。詩中念古傷今,流露着作者對時局的觀感和政治態度,也體現了“君子贈人以言”的古訓,對友人進行諷示、忠告,大有別於一般傷離惜別、應酬敷衍之作。羊長史,名鬆齡,是和作者周旋日久的友人,當時任江州刺史、左將軍檀韶的長史。這次是奉使去關中,向新近北伐取勝的劉裕稱賀。秦川,今陝西一帶。

劉裕在消滅桓玄、盧循等異己勢力之後,執掌朝政,功高位尊,已懷有奪取司馬氏政權的野心。公元416年(晉安帝義熙十二年)劉裕率師北伐,消滅了羌族建立的後秦國,收復了古都長安、洛陽。自永嘉之亂以來,南北*,晉師不出,已逾百年。這次北伐勝利,本是一件大好事。無奈劉裕出兵的動機只是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所以才得勝利,便匆匆南歸,去張羅篡位的事了。他一心只是“欲速成篡事,並非真有意於中原”。南北統一的希望,終成泡影。三年之後,他便代晉成了依然偏安江左的劉宋王朝的開國之君。

對劉的意圖,作者是看得很明白的。所以對北伐勝利和羊長史入關稱賀,他都表現得十分冷漠,只在序裏淡淡地説了一句“銜使秦川”而在詩中又委婉地諷示友人,不要趨附權勢,追求駟馬*。這一切,都顯現出這位“隱逸詩人”對現實和政治還是相當敏感、有所幹預的。因為詩所涉及的是很敏感的時政問題,所以其表現也十分隱約、含蓄。全詩分四節。首節八句,悠徐地從“千載外”説起,説是自己生在三季(夏、商、週三代之末)之後,只有從古人書裏,得知些黃帝、虞舜之世的事,不禁慨然長念——那時真風尚存,風俗淳樸平和。言下之意,三季之後,就只剩下欺詐虛偽,爭攘篡奪了。這自然是對劉裕的隱隱嘲諷。既提到“古人書”,就以它為紐帶,自然地轉入下文:也正是從書裏,知道了賢聖餘跡,多留存在中都(指洛陽、長安)一帶。點到“賢”字,目光便已遙注到下文的“綺(裏季)與甪(裏先生)”;而“聖”,則上應“黃虞”。自己是一直嚮往“賢聖”們所作所為的,所以始終盼望着去那裏遊騁心目;只是限於關山阻隔(實際是南北*的代用語),沒能如願而已。這樣緩緩説來,既説出自己對“賢聖”的崇仰心情,也以賓帶主,漸漸引入羊長史的北去。思路文理,十分綿密。

次節四句,轉入贈詩。現在九域(九州,指天下)已經初步統一起來了,詩人下了決心,要整治船隻車輛,北上一行。聽説羊長史要先走一步,自己因身有疾病,難以聯袂同行,只有贈詩相送。作者早衰多病,五十以後即“漸就衰損”(《與子儼等疏》),“負痾”當然是實情;但“不獲俱”的真正原因,還應在於羊長史是奉使向劉裕稱賀,而自己卻是要“遊心目”於賢聖遺蹟,目的既不同,當然也不必同行了。

“路若經商山”以下八句,是贈詩主旨所在。到關中去,説不定要經過商山,那正是漢代初年不趨附劉邦的綺、角等“四皓”(四個白首老人)的隱棲之地。作者很自然地藉此向友人囑咐,要他經過時稍稍在那裏徘徊瞻仰,並多多向四皓的英靈致意:他們的精神魂魄又怎樣了呢?相傳他們在辭卻劉邦迎聘時曾作《紫芝歌》:“漠漠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飢。唐虞世遠,吾將何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而畏人兮,不若貧賤之肆志。”(見《古今樂錄》)如今,紫芝有誰再採呢?深谷裏也大概久乏人跡、蕪穢不堪了吧?——多少人已奔競權勢、趨附求榮去了。作者在這裏説“為我”,流露出自己是有心上追綺、角精魂的人,同時也示意友人要遠慕前賢,勿誤入奔競趨附者的行列。接着,他又化用《紫芝歌》後段的意思警醒友人:“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高車駟馬,常會遭罹禍患;貧賤相處,卻可互享心神上的歡娛。是諷示,也是忠告,朱光潛在《詩論》中曾舉到這首詩説:“最足見出他於朋友的厚道。”正指此處。

《紫芝》一歌,可看作這首贈詩的靈魂。篇首的“慨然念黃虞”,已化用了“唐虞世遠”之意;直到結尾,作者還鄭重寫出“清謠(指《縈芝歌》)結心曲”,深慨綺、甪長往,人既乖違,時代亦疏隔久遠,自己只有在累代之下,長懷遠慕,慨歎無窮了。“言盡意不舒”,見出作者對時世慨歎的多而且深,也示意友人要理解此心於言語文字之外。

此詩對劉裕不屑涉筆,意存否定,卻對不趨附權勢的綺、甪崇仰追慕,這些都顯示出他崇高的人格修養。在寫作上,雖從遠處落筆,卻緊扣正意,徐徐引入,最後才突出贈詩主旨,手法都很高妙。無怪方東樹《昭昧詹言》雲:“《羊長史》篇文法可以冠卷。”

沈德潛論贈答詩,謂“必所贈之人何人,所往之地何地,一一按切,而復以己之情性流露於中,自然可詠可讀。”(《説詩晬語》)此詩應是此論的一個好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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