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扎簡介

來源:文書谷 3.14W

紅河水從這裏流過

艾扎簡介

作者:艾扎[哈尼族]

“嘰嘎嘎,嘰嘎嘎……”

一羣被驚飛的野鴨的叫聲打破了這個仲春中午的寂靜,七輛卡車拉着幾隊民工來到紅河谷。民工們在阿土渡口下了車,揹着行李沿北岸步行三十公里,來到芭蕉寨對岸紮營。

電影放映員阿祥和他的機器第二天來到渡口,碰巧遇上了芭蕉寨的木船。幾個男船工被檳榔寨的親家拉去喝酒了,只剩下伊眉姑娘。她幫他把裝機器的箱子抬上船,坐在高翹的船尾撐着槳。

深深的河谷在春天的陽光下顯得分外明媚,溢滿了芒果和荔枝的芳香。一股股山泉像掛在大山胸前的銀鏈,歡笑着撲入紅河。攀枝花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着高大的身肢,把一朵朵火紅的花兒抖落在藍色的水裏。馬幫在沙灘上卸了馱子,馬兒在淺灘上追逐嬉鬧。一張木船逆流駛來,幾個穿着褲衩的漢子拉着長長的纖繩,頭戴發黑的破草帽,弓腰挪動在河邊的亂石間。一羣揹着香蕉的傣族婦女從蕉林裏鑽出來,放下背籮,提起筒裙撲進水中……阿祥站在白帆下,他被這古樸的邊地景象深深吸引住了。他從挎包裏掏出口琴,抹抹嘴,吹了起來:

“洪湖水,浪打浪,

洪湖岸邊是家鄉,

清早船兒去撒網,

晚上回來魚滿倉。”

船尾的伊眉跟着琴聲唱起來:

“四處野鴨和黃牛,

兩岸香蕉芒果香,

人人都説天堂美,

怎比我紅河魚米鄉。”

阿祥從嘴裏抽出口琴,驚異地回頭望着伊眉。

伊眉刷地紅了臉,雙腿一攏夾緊黑筒裙,不客氣地:“瞧哪樣瞧!”

“你……怎麼亂改人家的歌詞。”

“”,伊眉笑了,“瞧你,眼睛睜得像老黃牛,你説,我們這裏美不美嘛?”

“嗯……美,美!”

“那你快吹啊。”

阿祥又吹起口琴。伊眉唱着歌。

唱完歌,阿祥轉過身,把口琴向伊眉一亮:“你會這個嗎?”

“那有什麼稀奇的!”伊眉不屑一顧,把船徑直駛向南岸。

船幾乎碰着了岸,她伸手從岸上摘了一片樹葉,橫放在嘴裏吹起“紅河水”來。

多奇妙,一片葉子也吹得這麼好聽,阿祥聽憨了。

伊眉吹得高興,停下來問道:“你猜猜,這河為什麼叫紅河?”

阿祥望着河水搖搖頭,忽然又道:“哦,是因為這水會變紅吧,對嗎?”

“這水又為哪樣會變紅呢?”

“這還用問,雨季一到,含泥沙多嘛。”

“不,是紅河姑娘帶血的眼淚染紅的!”

“紅河姑娘?哈哈,又是你們民族的神話故事,你快講!”他走到船尾,坐在她身旁。

“紅河姑娘很早就住在這山谷裏,六月的一天,她和藤條江夥子約好在河口沙壩會面,可藤條江夥子沒來,紅河姑娘以為他變心了,但她還是沿着山谷去找。不分白天晚上,一路找一路流着淚,大聲喊着藤條江夥子。妖魔掀起大風,把土地上的沙土刮進紅河姑娘的眼裏,想把她的眼睛弄瞎,讓她迷失在山裏。紅河姑娘的雙眼流出血,淚水變紅了。染紅了全身,從那以後,每年六月間,河水都是紅的。”

“後來呢?”

“後來,她終於在遠遠的大海里找到了藤條江夥子。”

“啊呀,船歪了!”阿祥喊起來。

伊眉猛然一扳槳,船剛駛正,“叱”一聲,槳樁上的拴槳繩斷了,船失去方向,在河裏橫去直來亂闖。伊眉丟下漿,放下帆,迅速從船尾梭進河裏,兩手扳着右船尾推向左邊,船安全靠了南岸。伊眉走上岸,水淋淋的衣裙緊貼在身上,使她的身子顯得楚楚動人:肩膀圓圓的,腰身細細的,兩腿長長的,胸脯高高的,簡直是一棵婷婷玉立的水芋樹!她把濕了的髮髻解開,朝山溝走去。她的上衣也是黑色的,用各色絲線繡在兩支寬大的短袖口上的花邊,在陽光下熠熠閃閃,像兩隻七彩的花環在搖動。沒多會,她從山溝裏出來,拿着一根藤子,回到船邊往漿樁上拴槳。阿祥攔住她,從一個麻袋裏提出幾個鐵皮盒子,解下提手上的鐵絲,把槳拴穩在槳樁上。伊眉把船往河心一推,阿祥伸手拉她,她沒理他,把兩肘往船尾一勾,雙腳往河底一蹬,一下就爬上船,坐在船尾掌槳。她的手上沾着一層細碎的水珠,使手背上那朵藍色的刺花變得晶瑩透亮,格外醒目。

“你手背上的藍花是怎麼畫上去的?”

“用針刺。”

“是你們民族的規矩?”

“嗯。”

“男女都刺?”

“刺。”

“都刺這種花?”

“不,喜歡什麼就刺什麼。”

她全身直往下滴水,頭髮在陽光下冒着熱氣。當她看見露出麻袋口的圍着黑邊的電影布幕,驚喜地:“你是放電影的?!”

阿祥點點頭。

“今晚上放嗎?”

“放。”

“放哪樣片子?”

阿祥用下巴朝放在麻袋上的片子盒一點:“喏,《洪湖赤衞隊》。”

她雙手捧着片子盒,望着用白油漆寫成的片名,一字一字地:“洪、湖、赤、衞、隊。”

“你沒讀過書?”

“讀過三年,忘記了。”

“晚上來瞧電影嗎?”

“來,我們芭蕉寨就在你們工棚對門。”

“隔着河,晚上來往方便嗎?”

“劃竹排嘛。”想了想,又問:“我們不是修路工人,會攆我們吧?”

“不會。誰要攆你,你來找我。”

“晚上來找你怎麼叫呢?”

“我叫粟祥,大家都叫我阿祥。你呢?”

“伊眉。”

“你會唱你們的山歌嗎?”

“有嘴還能不會!”

“晚上來瞧電影時唱一個,這樣,誰也不攆你了。”

“好!”

芭蕉寨,這是一個坐落在南岸臨河的山包上的小寨子,三十多幢土樓掩映在墨綠色的荔枝林裏,修路隊的工棚就搭在它對岸的兩棵芒果樹旁。這裏河牀寬闊,河水温温馴馴靠北岸流淌。南岸是一片幹沙灘,長滿了蘆葦和攀枝花樹。伊眉把船駛靠北岸,幫阿祥把機器抬進工棚。

當她從工棚裏走出來,身上那件半袖黑土布衣裳不見了,穿的是一件水紅的確涼襯衫。原來,民工隊煮飯的漢族阿姐不讓她穿着濕衣裳回寨,拿出自己的一套衣裳給她穿。伊眉穿上襯衣,説什麼也不好意思穿那條長褲。漢族阿姐把她的濕衣裳曬在工棚外面的竹杆上,叫她晚上過來瞧電影時再帶走。

阿祥把伊眉送上船,向她揮手説:“晚上可別來晚了,約着小伴們一起來。”

伊眉臉紅了,一個漢族小夥子向她招手再見,這可是頭一回!她想學着他舉手,但就是抬不起來。

伊眉走進家門沒多一會,一羣姑娘嘰嘰喳喳地闖了進來:

“伊眉,你真有本事,漢族剛來,你就把人家的好衣裳穿來了。”

“噯喲,你好瞧死羅,快脱下來給我們試試。”

“嗬喲喲,這衣裳好涼快,伊眉,這叫什麼布?”

“叫的……的確涼。”

“我穿一回!”

“我也試試!”

“這衣裳織得多細多薄,漢族的手真巧!”

“就是。哪像我們,織出的白布要染黑,還要放牛皮煮,穿在身上又黑又硬,熱天把肉都燙黑了。”

“可老人們説:‘黑,怕哪樣,又不影響懷小娃。愈硬愈耐穿,愈黑愈經髒。’”

“依我看,衣裳是漢族的這種好,褲子就不如我們的裙子好。她們的褲子勒得那麼緊,不熱嗎?難過死了。”

“那你一輩子穿這黑裙子吧。”

“穿就穿,你也一輩子去穿那種口袋樣的褲子吧,將來肚子一大,瞧你怎樣穿着它幹活計。”

“漢族會幹,我也會幹!”

“不要嚷了,”伊眉打斷姑娘們的話,“我們每人先縫一件衣裳,請那個漢族阿姐來教我們縫。”

“這樣好的布,怕要到縣上才買得着。”

“等公社趕物資交流會,一定會有賣的。”

“那錢呢,可能很貴吧。”

“錢?錢……到時每人背幾鬥米去賣。”

伊眉想起什麼,欣喜地説:“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今晚那邊放電影,我們都去瞧吧,是廣播裏經常唱的那個《洪湖赤衞隊》哩!”

“不行不行,別忘了,今天是十五呀,”伊篩説,“早上都朗叫我跟大家説,今晚上不是去老地方玩,他們要用魚和酒招待我們,叫我們每人帶一碗糯米去。”

伊琴:“不管不管,十五月月有,電影難遇着,我們走我們的。”

伊眉:“電影一定要去瞧,伊篩,你去告訴都朗,叫他們也去瞧。大家快回去煮飯,去晚了瞧不着頭哩。”

阿祥把芭蕉寨的姑娘們安排在電影機前的草地上,電影布幕就扯在那兩棵芒果樹間。阿祥把伊眉叫到活筒前,要她唱一支歌。伊眉的女伴們鼓勵她:“伊眉,唱,快唱,我們給你幫腔!”

伊篩把隨身帶來的一包魚塞給伊眉:“伊眉,唱,唱完把這包魚送給他們。”

伊眉接過魚,咬咬嘴脣,對着話筒唱起來:

“河谷裏的野鴨高高飛起,

是在把動聽的琴聲尋找;

高飛的白雀在沙灘歇落,

是因為河谷裏飛來了金翅雀。

駕着白雲來的客人,

踩着河水來的朋友,

為表表我們的心,

請收下這包紅河魚!

……

伊眉的歌聲從芒果樹上的高音喇叭裏傳出來,飛過紅河,傳到了對岸。馬龍河與紅河匯合處的大荔枝樹下,小夥子們沒去看電影,望着空魚牀,聽着河風送過來的熟透了的調子,一個個像癟了氣的球,心裏像被大螞蟻咬着。

都撲重重彈了幾下三絃,把它從肩上取下來:“老朋友,今日不要想採花羅(注:指彈《彩花彈》),到河裏洗澡去吧!”説着,把三絃摔進小河裏。

夥子們垂頭喪氣地躺靠在大樹腳。

“都朗,你沒跟姑娘説今晚到這裏來?”

“怎麼沒説,我還説要吃燒魚,叫他們帶糯米來哩!”

“哼,簡直成家賊了,拿我們的魚去充她們的面子。”

“人家不把我們放在眼裏羅。”

“她們哪裏是想瞧電影,明明是想去和漢族夥子唱山歌。”

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姑娘們的歌聲像蜜一樣,滲透了大樹下的這塊場子,潑撒在河邊的每一塊石頭上;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夥子們把打來的雀鳥和捕得的魚蝦拿到這裏,姑娘們拿來染黃的糯米飯,聚在這裏共進夜餐。大家圍着篝火講啊,唱啊,跳啊,鬧啊!在這裏,歌聲不但加強了友誼,也促成了愛情。可今天,現在……

都朗在大石頭上躺下來,頭枕着雙手,望着濃密的荔枝樹,不由又想起一個月以前的事來:這天都朗守甘蔗地守到天亮,輪着伊眉來換班。伊眉路過都朗家門前時,都朗阿媽把她叫進家去,煎了六個荷包蛋,添了一大碗糯米飯,要她送給都朗,和他一起吃。都朗知道,阿媽跟他一樣,看上伊眉了,所以故意叫她送飯。他望着她:“伊眉,你,太好啦!”她對他微微一笑。他心裏好不甜蜜喲!……他本想在今晚把自己的心裏話對她講講,誰知,……

電影完了,阿祥和幾個夥子拿着四節電池的手電筒把芭蕉寨的姑娘們送到河邊,姑娘們跳上竹排,他們又給她們照着河面。明亮的電筒光在歡笑的波浪上搭起一座座銀閃閃的橋。

河這邊的傣族夥子脖子都氣粗了。要不是那白花花的電筒光一直陪送着姑娘們進了寨,他們真想衝上去——不過,衝上去又能把她們怎麼樣呢?如今的傣族姑娘誰惹得起,對她們強來是不行的。她們不要金來不要銀,專要一顆順着她們的心。望着那一道道劃破夜空的光柱,他們心裏結起疙瘩:這些漢族小夥子,怎麼對我們的姑娘這樣好?

工地食堂就兩個漢族姑娘,人手太緊,兼着伙食老總的阿祥把伊眉僱去當了小工。

半個月後,伊眉領到三十元錢。拿着齊碌碌一迭票子,她的心嘣嘣直跳,自己沒做些什麼啊,怎一下子來了這麼多錢,去買什麼呢?這時阿祥要到州上出差,她高興了,決定跟他到州上去玩。到大城市裏,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哦,首先是的確涼衣裳!伊眉把這消息告訴了寨裏的小伴,邀約姑娘們進城去玩。聽説是到阿土渡口坐修路隊的車,去來都不收錢,好幾個姑娘都想去,但就是錢太少。伊眉給阿祥説了情況,工地食堂向姑娘們買了一些米,六個姑娘跟阿祥清早趕到渡口,坐上了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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