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國政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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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 耳 鎮

母國政簡介

作者:母國政

爬犁像一隻小船在沒有盡頭的雪地上越滑越遠,有時像受到海浪的衝擊,突然顛簸兩下,然後又穩穩地向前滑行。

前方是一大片還掛着零星金黃葉子的白樺林,一排排銀灰色的樹幹交錯着,疏郎的枝條上掛着白雪,在清晨的苦寒中,像一幅凍僵的畫兒。

土生知道,爬犁一衝進白樺林,就會消失,像樹杈上的一片開始融化的薄冰,掉進沒膝的積雪中。

他猛地向前衝去,但是兩腿竟像被抽去骨頭,軟顫顫地哆嗦着,他幾乎是原地不動地栽倒在白雪中。

他的好朋友黑眼圈兒敏捷地躥過來,捲動着紅舌頭,向他臉上噴散一股股熱氣。他推開黑眼圈兒硬邦邦的腦袋,抬眼尋找那架遠去的爬犁。

爬犁快要鑽進樺樹林了,快要消失了。

一個沉重的聲音在他心裏響着:消失的不是爬犁,是媽媽——她將永遠消失了!

他看見媽媽從厚重的羊皮蓋被中,艱難地扭轉身子向他招手。那寬大的紫色襖袖在白雪世界裏像一面小彩旗。不停地飄啊飄的,只是媽媽那張撲着白粉,塗着口紅的臉,看不真切了。但他像平日一樣,能感受到那張臉上對他關愛至深的神情。

坐在媽媽身邊的中尉,也扭轉身子,向他揮動着軍用綠手悶子。

“土生,多多保重!一個星期——爸爸媽媽就回來!”媽媽的聲音像一串串銀鈴,又清脆,又歡快。

他從雪地上爬起來,伸着細長的脖子,向媽媽望去。視野裏,只是一片片白亮的模糊的光影——他的眼睛,被淚水矇住了。

黑眼圈兒像往常一樣,聽到媽媽的喊聲,便要搶先跑過去。它豎起肥大的黃尾巴,飛快地向前躥躍,細長的腰身忽直忽彎,四蹄刨起的碎雪,像一簇簇雪蓮花。它追出去僅三五十米,前面的爬犁已鑽進樺樹林,只見媽媽那紫色的衣袖最後閃了一下,便消失了。它驟然停住,搖搖耳朵,怔怔地向前張望一會兒,突然悽哀地吠了一聲,好像它也感到了某種傷痛。

土生只覺得心裏最珍重的什麼遺失了,空空蕩蕩,空得他發慌,發軟,舉手投足都沒有什麼力氣。同時他又覺得有什麼重大的事情充塞在他心裏,分量那麼沉重,也壓得他發慌發軟。他病了似的踩着被雪撬和車輪軋得堅實而平滑的雪路往回走,直到走回羊耳鎮裏,他也不知道一路上自己想些什麼。只知道黑眼圈兒幾次揚着毛茸茸的腦袋輕聲召喚他;甚至將身子貼在他的小腿上安慰他,彷彿深知他的痛苦。

天已經大亮了。街兩旁的店鋪裏飄出一股股濃重的灰煙,有的煙囱裏飛散着暗紅的火星。夥計們有的在卸護窗的木板,有的挑着水從河邊回來,有的舉着木竿將衣物懸掛在店前的棚子裏。

兩個穿着光板皮襖的鄂倫春獵人正蹲在一家皮貨鋪子的台階上抽着旱煙,身邊的馬上馱着獵槍,馱着獸皮。他們從山上下來,不知走了幾天,來這裏出售自己的獵物,然後購買糧食、白酒、子彈,甚至大煙土,再回到深山密林中去。

土生着意看了看那兩匹馬——都是醬色的,個頭很大,像是蒙古馬。哈氣在它們嘴邊的毫毛上凝聚成霜雪,它們就像長了長長白鬍子的老頭兒。土生突然想到,也許,我也應該找一匹馬?有了馬,就安全多了。馬路得快,也走得遠,也許用不了兩三天,就可以馱着他和黑眼圈兒穿過白俄開辦的農場,穿過大草原,到人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身旁一家早點鋪子的棉門簾子掀起來,有人在白濛濛的霧氣中招呼他。

他看清了。小鹿和野中尉手下的警察小隊長王玉成正咧着油乎乎的厚嘴脣衝他笑。

“中尉和太太走了!”

“走了。”

“進來,吃倆餜子,喝碗漿子,暖和暖和。我請客。”

土生鄙視像王玉成這樣的警察。中尉要求警察們都在飯堂裏吃飯,這不,中尉剛走,他就出來打野食兒了。他請客?他吃完東西都不給錢,怎麼請?

“我得上學去。”

王玉成走出鋪子,拉住他的手。

“上什麼學!太太出遠門,你還不玩玩。晚上我帶你擲骰子去,準保你贏三十五十的。”

土生覺得自己的手被那隻油膩膩的胖手攥着很不舒服。他掙脱開,抬腳就走。王玉成要追上去,卻見黑眼圈兒正豎起耳朵,不高興地“唔唔”哼着,橫在他面前。他在黑眼圈兒的腦袋上拍了一下,又鑽進早點鋪子裏。

警察隊在大街北頭的一座大院子裏,對面是一個白俄老頭兒開的百貨鋪子。站在大門口兒的高台階上,可以看見百米開外的額爾古納河。現在,白皚皚的積雪把寬闊的河道和兩岸連接起來。河中間有一片兩三畝地大的沙洲,夏天長滿綠葱葱的蘆葦和茅草,野鴨子在沙洲上飛上飛下,叫得震天響。王玉成每年秋天都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説:“那野鴨子賊肥,下酒才香呢!”説着,還猛地一拉槍栓。可他不敢去打。人們都説沙洲中間有一條線,過了線就是俄國的地盤兒,人家開槍打死你,白搭!

土生走進院子裏,飯堂正在開早飯。負責打飯的警察們端着一個個水缸粗的綠瓦盆,將熱氣騰騰的高梁米粥和玉米麪餅子打回宿舍去。

大師傅老孫頭兒高聲大嗓地招呼他快來吃飯。剛才他和媽媽、中尉已經吃過狍子肉絲熱麪條了,但他還是走過去,拿了一個貼餅子。就在他轉身要走時,心思一動,乘老孫頭兒沒注意,他又拿了兩個,趕忙揣在大棉襖裏。他要攢些乾糧。媽媽臨走的時候,怕他在飯堂裏吃不飽,給他做了一些壽司,凍在後院的一口小缸裏。不過,他需要的更多——他要吃,黑眼圈兒也要吃。離開羊耳鎮,在額爾古納河岸邊的大荒原上,誰知要走多久才能遇上人家兒!冬天有雪,有冰,渴不死人,但沒有乾糧,會餓死人的。何況,不吃乾糧,人沒有力氣,遇上狠或別的野牲口,也會被啃成一堆骨頭。

他得走,必須走。

媽媽待他很好,像對親生兒子一樣。他也愛媽媽。他不知道人家的親媽是怎麼對待兒女的,可他從心眼裏認為這個媽媽就是自己的親媽。要是沒有中尉多好!他和媽媽就可以快快樂樂地生活了。固然,中尉從來沒有打過他、罵過他,甚至沒有對他説過一句重話,可是中尉那張冷冰冰的有時還透出殺氣的臉,令他畏懼。不只畏懼,有時還令他厭憎。警察們在羊耳鎮上乾的許多壞事,都是中尉指揮的;老師和同學們歧視他,排擠他,也是因為中尉。

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被沃子領回來的七歲的孩子,今年,他十五歲,就要高小畢業了,他明白了一些事理,也知道了一些日本軍隊、警察在中國土地上乾的壞事——在這座警察大院裏,他聽到的見到的就不少。

有時他覺得羞愧,覺得尷尬,在老師和同學們面前抬不起頭。每當那時,他就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怎麼辦?”這個關係到人生的大問題,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來説,是來得太早了。不過,在一次次深深的苦惱後,他終於明白,要變化自己的處境,他沒有能力,他所能做的就是逃避。

他早就想走。機會總算被他盼來了。

他知道,這次媽媽和中尉去奈勒穆圖,名義上是去看望媽媽的女同學志子,實際上是拜望志子的丈夫——日本陸軍省軍務局的一位要員。

前天下午,他放學回家,看見媽媽正在收拾皮箱,兩個箱子都塞得滿滿的,媽媽還把兩支半尺多長的人蔘裝進一個很講究的木匣子裏,他看出媽媽要出遠門兒。

媽媽告訴他,中尉和她早已厭倦了北滿清冷寂寞的生活,而且中尉也厭倦了軍旅生涯。他們想通過軍務局的這位要員,調回日本本土。如果可能,中尉要回他的故鄉千葉縣的山區,繼續當山村國小教師。説這些時,媽媽非常高興。

“明白嗎?這樣我們就可以過平靜的日子了。再也不必擔驚受怕的。你呢,也能去千葉讀中學了。”

對中尉和媽媽這一重大決定,土生很吃驚,更讓他吃驚的是中尉。

“你老説,中尉以前是國小教師?”

“是很不錯的教師呢!學生們都很愛戴他。他對你們江老師的教學還不大滿意呢。不過,他不許我跟你説。”

土生十分奇怪,那個挎着長刀、撅着小鬍子、總是冷冰冰的中尉,怎麼會是一位教師呢?居然學生們還很愛戴他!……

土生想,如果那位軍務局要員,果然有這樣的力量,那麼他也要同媽媽去日本了。這事兒,他做夢都沒想過。

他不願想。

他不能夠。

他必須在媽媽回來之前,離開羊耳鎮。

七天,足夠了。

去哪裏?他不知道。流浪吧。無家可歸的日子。他經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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