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玫瑰

來源:文書谷 1.47W


  舒濤來美國快兩年了,兩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容不得人多想。現在回首,他驚訝地發現自己雖和剛來時一樣依戀想念着大洋彼岸的尹竺,卻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大男孩,而是一個有過複雜感情經歷的男人。有人説女子十八歲就成熟了,而男人要到二十八才成孰,舒濤今年剛好二十八歲。

  舒濤是個小城裏長大的男孩。從一個校門走進另一個校門,從來都是順順利利的,二十六歲唸完碩士,輕而易舉地聯繫了一所美國的大學念博士。他所得到的他從沒費過腦筋,所以他也從沒有過絞盡腦汁想得到什麼的時候,也不屑那樣去做。他做事總是不緊不慢的,按他自己的話講就是急急忙忙拼命趕到前面三五年,最後少活個八九年,不划算。他愛踢足球,愛唱歌,愛看武打小説,他為自己誠實守信而自豪,他曾是個無憂的男孩。

  舒濤每天給尹竺寫信,可孤獨還是時不時地襲上來,尤其是晚上。當他一個人呆在房間裏,有時不自覺地就想,如果有一天他死在這個屋裏,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屍體會在發臭了的時候才會被發現。這個時候他就特別地想念尹竺,想念和她形影不離的日子,她嬌小的臉上純真的笑,她挽着他的臂靠在他肩上的感覺,和他們第一回在宿舍裏偷情時她羞澀地躲進被窩裏的樣子。登記十天舒濤就匆匆踏上了來美的飛機,連個婚禮也沒有。等她來了一定給她補個婚禮,舒濤曾不只一次對自己發誓。

  美國有較少的人很多的土地,人與人不需要擠在一起,五六個同學不需分享一間宿舍,哥倆不需住上下鋪,別人不會管你的閒事,你也不會將別人的事盡收眼底,你會有很多機會按着自己的方式做事,你也就不會抱怨不能跟着自己的感覺走。如果你是水,它任着你到處流淌,只要你別淹了他人的田;如果你是火,它任着你燃燒,只要你別燒着他人的房子。如果你不知道你是什麼,你就會成個流浪漢四處流浪。

  傍晚站在窗前,迎着西雅圖帶着腥味的風,眺望燈火輝煌的摩天大廈,舒濤笑着想,有多少人生活在這華麗的燈光下,有多少人從來不會相逢,又有多少人曾對面走過而永遠互不相識呢?這樣一想,既使尹竺遠在天邊,他也覺着和她那樣近。

  來到西雅圖幾個月後,舒濤已經熟悉了環境和課程,論文課題也跟原來修碩士時差得不遠,很是遠輕車熟路。每天下了課,除了給尹竺寫信,便是坐在計算機前寫程序、調程序、跑程序。有時程序跑一趟要十分八分鐘,幹別的也幹不進去,索興在萬維網上滑水,在網絡遊戲上玩練功遊戲,有時也讀讀網上的新聞組裏亂七八糟的討論,偶爾也跟着説兩句。

  後來舒濤有一天轉進一個台灣BBS,在聊天室結識了阿碧。阿碧正在台大讀最後一年,她很活躍,常在BBS板上貼文章,而且是最受歡迎的版主之一。舒濤從認識阿碧後開始天天有空就連進那個聊天室,每次都能在那兒碰到阿碧。有一回舒濤問阿碧:

  “怎麼每次進來你都在?聊得開心嗎?”

  “在這兒就是等着你來呀,你不在我怎麼會開心?”她説。

  舒濤心裏禁不住一抖,好在是對着計算機屏幕不用擔心失態,便説:“嘴好甜哪!那我來就是專門來看你的啦。”

  “真的嗎?”她問。

  舒濤沒有回答她,因為那當然不是真的,他也沒把阿碧的話當真。但和阿碧説話舒濤特別開心,因為是對着屏幕,平日裏在女孩面前的君子風度就不必要時時想着,從不敢開的玩笑,從不調的情也脱口而出,隔了個太平洋,就是惱了也不會一巴掌扇過來的。阿碧對舒濤也不存任何戒心,他們講話也從來都無拘無束的。來美國之後,舒濤還從來沒和別人講過這麼多的話,尤其是女孩子。

  2月28日,阿碧在“男孩女孩”版上貼了一篇文章説2月29日在英國是女孩求愛節,這一天女孩可以向她的心上人吐露真情,如果那男孩拒絕的話,他必須付給女孩一便士,而從古至今真正在這天拿到錢的女孩很少很少云云。第二天就是2月29日,舒濤一連進聊天室,阿碧就開口向舒濤要一個便士,舒濤看過那篇文章,懂得那典故只覺得渾身躁熱,匆忙之下不知如何應付,最後憋出一句:“我沒有英鎊,只有美元。”稍後又見到阿碧的文章説她向一個男孩要英鎊,那男孩説只有美元,沒有英鎊,看來又要等四年了。舒濤無法不感動,令他感動過的女孩子尹竺是第一個,再就是阿碧了。

  從此舒濤和阿碧在一起聊天的時間越來越長,談得自然更多了。他們談大學生活,談台灣談大陸談美國,談看過的小説和電影,無所不談。舒濤不再感到寂寞孤獨,在美國沒有尹竺的日子裏頭一回感到由衷的快樂。一次不知怎麼就扯到了張愛玲的小説《紅玫瑰與白玫瑰》,阿碧説男主人公“的生命裏有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張愛玲又説∶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      子血,白的還是‘牀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阿碧問舒濤是否也有這樣兩個女人,舒濤玩笑地説:“我已經娶了白玫瑰,就缺個情婦了。”尹竺的影子悄悄在舒濤心裏劃過,她還是那樣的聖潔。

  他們的聊天變成了二重奏,舒濤娓娓地講他的尹竺,阿碧時不時插上她一年前失落的青梅竹馬的男友志文。

  志文是阿碧國小時的學長,因此,鄰居家長們就讓志文在上下學的路上照看着阿碧。志文正是心靈成長的年紀,最不願夥伴們看見跟女孩在一起,他路上很少跟阿碧講話,以顯示他的男子氣吧。志文早上把阿碧從家裏接出來就一個人在前面走,阿碧在後面緊跟,上氣不接下氣時,志文不用回頭看就會放慢腳步,卻永遠和阿碧拉開十米的距離。快到學校時志文讓阿碧一個人先進校們,自己在外邊站一會兒再進去。放學的時候志文也總是讓阿碧在校門外遠遠地等着,阿碧就乖乖地站在遠處等志文來了然後緊跟着志文回家。但後來志文家從台南搬到台北後就失去了聯繫。

  尹竺和舒濤是大學同學,比舒濤矮兩個年級。尹竺入學的那年運動會,系裏釘子鞋不夠用,尹竺要跑二百米便到處打聽誰穿38號,沒有38號39號也湊合了,最後打聽出那邊繫鞋帶那位正在穿一雙39號的釘子鞋。她走過去便問是不是可以借用,舒濤正低着頭換鞋準備去跑百米沒抬頭便應了聲“沒問題,跑完這趟就歸您。”,繫好了一抬頭見面前是一個嬌小玲瓏的女生,不禁放聲大笑,“你的腳這麼大?”,尹竺奇怪地望着舒濤,“我正想説你這麼大的個子腳這麼小呢!”。這就是他們第一次相遇。


  阿碧和志文的重逢是在阿碧上了台大之後。一天下課後阿碧正和幾個女同學嘰嘰喳喳笑話着今天教授好時髦,襪子一隻紅一隻藍,正談笑間,猛然見一個高大的男生迎面從身邊匆匆走過。阿碧忽覺心裏一緊,想都沒想,轉身就去追,那男生走得好快,阿碧一路小跑着才趕上,

  “請問您在台南住過嗎?”

  “是呀。”

  “你是不是韓志文?我們以前是鄰居呢!”

  “啊,你已經長這麼大啦?”志文迅速在腦子裏搜索着眼前這個活潑秀氣的女孩可能是誰,可怎麼也對不上號,急中生智説了這樣一句。阿碧很感動志文還記着自己,臉掛着紅暈,眼睛閃閃發亮。同學在喊她了,阿碧告訴志文她在經濟系大一,便和同學一道走了。

  志文轉身到了經濟系的辦公室,問了幾個關於選課的問題後就開始和小祕書閒聊。問今年的新生有誰是從台南來等等,一會兒就聊出阿碧的名字。然後趕緊就給媽媽打電話,媽媽嚇了一跳以為志文出了什麼事故,志文很少主動打電話回來,更別説大白天裏了。志文問媽媽有沒有記得在台南時,鄰家有個叫林碧珠的女孩子。媽媽當然記得啦,還説他們還天天一起上學好長時間吶。原來是那個瘦小的大眼睛,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面的女孩?志文差點沒笑出聲,怎麼就沒往那兒想呢?真難為她居然在偌大個校園裏把他認了出來。

  志文後來到阿碧上課的教室外等她,一下課志文就叫阿碧的名字,他們一邊走進一間咖啡屋,志文一邊“回憶”從媽媽那兒探聽出的關於阿碧小時候的事,逗得阿碧咯咯笑個不停,驚訝這個從不愛和自己講話的男孩居然記得她那麼多的細節。隔着咖啡桌,阿碧望着志文,眼裏閃着亮光,志文説你的眼睛真亮真美,阿碧羞得臉更紅了。不知不覺,志文從咖啡桌的那邊轉到這邊,輕輕摟着阿碧的肩,温柔地摸着阿碧發燙的臉。兩個人突然開始沉默,而這咖啡屋卻成了他們約會的“老地方”。

  舒濤説阿碧的故事聽起來象瓊瑤小説,志文是個聰明且調皮的男孩子吧?舒濤對尹竺自打相識後卻並沒有特殊的感覺,雖也聽同班男生説起尹竺是新生中三個最漂亮的女生之一。尹竺在他的印像當中有點土氣,有點愣,他正暗戀着尹竺同屋的另一個女生,所以碰見了尹竺總是很熱情的打個招呼,僅希望這些小女孩回到宿舍裏不要説他的壞話。舒濤愛看足球賽,電視上每有球賽必到活動室觀看,時不時的能看見尹竺也在,因為愛看足球的女孩不多,一眼就能看見她。一次看足球舒濤和尹竺剛巧挨着坐,舒濤問尹竺怎麼這麼愛看足球,尹竺説她其實是來看舒濤的。舒濤不知説什麼好,默默看完球賽就回寢室睡覺去了,卻一晚上沒睡着。舒濤第二天一早起來就去找尹竺,問她可否睡得好,尹竺爽朗地説想説的話都説了,當然睡得好。舒濤望着眼前這個處處讓他吃驚的小女孩説:“今晚有足球,你還去嗎?”尹竺説:“你去我就去。”從此,同學看見舒濤的時候必看見尹竺和他在一起。

  阿碧説舒濤真有福氣,自己和志文可沒那麼幸運。那是在志文畢業後去服兵役不久,志文突然來看阿碧,面色卻極冷淡。在那間小咖啡屋裏,志文説我們分手吧,我喜歡上另外的人了。阿碧不信,怎麼會變得這麼快?不可能,不可能!你是在騙我玩的,你忘了我們就在這張咖啡桌前説過永遠相愛的話啦?告訴我你愛我,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別離開我好嗎?阿碧一抬頭望見志文一張無動於衷的臉,陡地止住話,淚水從阿碧的眼裏唰唰地流出來。最後志文説我送你回去吧,天下着雨,他一個人在前面大步地走,阿碧在後面費力地跟着,象小時候上學的路上一樣。阿碧盼着志文回頭看她一眼,他卻始終沒有。

  舒濤説如果是你自己先喜歡上別人了,你就不會這麼難過了,被甩的滋味不好受,可實際上甩和被甩沒多大區別。在尹竺之前舒濤曾有過一個持續三個月的女朋友,她幾次表示要和舒濤親近,舒濤因當時還沒有“覺悟”,傻乎乎地怎麼也沒搞懂她什麼意思,幾次都沒反應,最後被果斷地甩了,還難受了好一陣子呢。現在想想讓人噴飯,幹什麼都需要經驗,談女朋友也不例外。

  阿碧説“是啊”又接着講她的故事。阿碧和志文那一別再沒見面。阿碧開始默默流淚,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切本來是那樣的美好,卻偏偏有一天全翻了個。她曾自以為一向很灑脱,這一次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卻還愛着志文盼着他回頭。阿碧想得頭痛就拚命地喝酒,直到被送進醫院,她以為這下解脱了,可她被救過來了。阿碧沒注意到自己懷了孕,醫生卻説她流產了。媽守在阿碧的牀邊,哭着説,你這孩子真不懂事啊,人死了不能復生,活着的人該好好活着才是,志文地下有靈一定對你很失望的。阿碧糊塗了,到底是我死了還是志文死了?媽拿出志文故世前在病榻上寫的日記,在他們分別的那天志文寫着,阿碧,我和死神的約會已經定了,我不得不背叛我們的誓言,不能陪你一輩子了,當我決心跟你分手的時候也是我決定輕輕鬆鬆迎接死神的時候,離開你是我自己的選擇,請原諒我的自私。這世上會有另一個韓志文給你我所不能給你的愛,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為你們祝福的。

  舒濤覺得阿碧在講瓊瑤小説,阿碧説你見你周圍的人老的少的醜的俊的看起來平平淡淡,他們每個人心裏都有一份經歷可以寫成“瓊瑤小説”,只是他們沒講給你聽。還有,同樣一件事,在不同人的心裏味道就會不同,不同的人講出來你聽着感覺也不會相同。舒濤不大明白阿碧説的話是不是指她的故事僅僅是她一個人的感受,和事實可能不盡相同,但阿碧説到志文的死的確很消沉,甚至是絕望。舒濤覺得她很可憐,禁不住甚至覺得有一種責任感使他盡所能勸慰她憐愛她。

  舒濤帶着阿碧連進網絡遊戲中模擬的世界中漫遊,舒濤代號銀狐,阿碧代號鳴鹿。他們在幻想的世界裏周遊,學功夫鬥惡魔,爬山越嶺闖蕩江湖,甚至在大沙漠的綠洲裏建了一個小家。阿碧説這裏好浪漫,自志文之後她還從沒和別人講這麼多話,也從沒這麼開心過。儘管他們從沒見過面,相互的認識僅僅限於對方的自述,他們卻覺得對對方非常瞭解。舒濤説很奇怪,他身邊這麼多人他從沒交上朋友,卻和未謀面的阿碧這樣熟。阿碧説:“你身邊的人的外表使你不易深視他們的心靈,而當你看不見他們的長像,看不見他們的身材,看不見他們的衣着,就象你和我,如果你相信你看到了什麼,那你看見的便只有他們赤裸裸的靈魂。”阿碧在現實的生活中沒有交心的朋友,因為她在別人的面前是個活潑開朗灑脱的女孩,她不願別人知道她常常流淚的心和潛在的自殺傾向。舒濤的現實生活中只有尹竺,四面八方都是尹竺,他沒有也從沒想過有其它心靈的朋友。


  舒濤和阿碧約好了在模擬的世界裏不和真實的世界混淆,可人的感情卻不總能分清哪些是幻想中的感受,哪些是真實的心動。一次銀狐被闖來的獅子咬死了,雖然遊戲中的銀狐可以復活,可阿碧還是説她在計算機前哭了,就象銀狐是個真人,她傷心的感覺和聽説志文的故逝時一樣。他們本來約好了只象朋友似的聊天,可阿碧不自覺地總是有把尹竺比下去的企圖,後來舒濤也動搖了,就問阿碧:“你告訴我,你那天向我要一個便士,是真的愛我嗎?”阿碧説:“如果我不愛你,我會整晚整晚到網上來陪你嗎?如果我不愛你我會在夢裏也夢到和你手牽着手嗎?”舒濤眼角潮了,自己不也幾乎用所有可能的時間來和阿碧在網上説話,不再那樣想念尹竺了嗎?他們一天能連着説十幾個小時的話,有時連吃東西的時間都放棄了。舒濤想: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辦法呢?尹竺和阿碧他誰也不願傷害,誰也不願辜負,只能走着瞧,該怎樣就怎樣吧。阿碧讓舒濤答應她,在她死的時候能去台灣看她,他答應了。還特地給阿碧打了個電話,不讓她有輕生的念頭。她在電話裏説為了舒濤,她會活着,因為她死了,他會傷心。

  後來阿碧又説,她前半生愛的是志文,後半生愛的是舒濤。舒濤説我不會放棄尹竺的,我發過誓的。阿碧就説她要在她大學畢業後來看舒濤做他的情人。阿碧相信她能讓舒濤幸福,跟他在一起她也一定會很幸福,舒濤説走着瞧吧。舒濤有種莫名的責任感,對阿碧他怎麼也説不出個“No”。但阿碧的情緒總不穩定,她不想破壞舒濤的家庭,也不想傷害尹竺,可她又不甘願只是做個情人,於是經常跟舒濤説着要分手,可説了再見後卻不想離去。直到有一天,她終於忍受不了,她怕有一天她會再為了舒濤酗酒,於是她説:“我寧願你説你更愛你的太太。”這話如一聲雷炸在舒濤的耳邊,他突然意識到已經好些日子沒有想起尹竺了。他和尹竺在一起的四年多雖沒有驚心動魄的故事,卻是舒濤一生中最純真最美好的時光。本來到網上來是消愁解悶的,不知不覺陷得着麼深。舒濤突然明白了自己一開始就想讓阿碧愛上自己,一開始就沒想放棄尹竺,他説走着瞧的時候他就知道結局是什麼,只是他不想這麼快就離開阿碧。説是因為對阿碧的責任感而不離開她,還不如説自己不願回到孤獨的現實生活,美國的生活很自由,美國的生活也很寂寞。舒濤沒有作任何解釋,讓美好的保持美好吧,他只喃喃地對阿碧説:“好吧,我更愛我的妻子。”

  在他們分手的時候,舒濤還是覺得捨不得,就説不知阿碧長得什麼樣向她要張像片看,阿碧也要看尹竺的照片,舒濤掃幾張照片email給她,阿碧沒有回他的email。兩週以後舒濤收到阿碧的一封信,唯一的一封信。

  狐兒:

    近來好嗎?我好想告訴你我心中的想法,但有太多的話要説,反倒不知道該怎麼説。你該奇怪為什麼只要了你妻子的照片而從來沒有問過你的長像,其實在我的想象中你就是志文的樣子,根本無需問的。要了你妻子的照片也只不過是象不相信志文跟死神的約會一樣,不相信你有個妻子。我曾試圖把你從你妻子那兒奪過來,見到她的照片,看她天真無邪的笑容,看她那副能幹的樣子,我覺得愧疚。我們的那幕還未上演的戲,是命裏註定要被砍了的,就象我和志文的愛情。

  其實這也不過是我和死神爭奪愛情的延伸。我是個在家裏被嬌慣壞了的孩子,想要的東西總要得到手,對志文的痴情有很多任性和不肯接受現實與失敗的成份。如果再講我的故事,我將不是“瓊瑤小説”中痴情的女孩子,而是個不諳世事、嬌縱壞了的瘋婆娘。

    我到網上來找尋一個夢,我想我找到了,是你使我真正明白了志文説的天下還有另一個韓志文的話,雖然他不在夢中。至於我答應寄給你我的照片,sorry,我食言了。珍重!

                       夢中的鳴鹿

  信封裏還有一張壓了暗花散着淡淡清香的卡片,上面工整地用心抄着幾行詩,多年的祕密終於蝕開內心的鏽鎖曾發生在身邊的事情已變成古老的傳説我累了再受不住感情上的重荷我希望輕鬆希望在睡夢中再不因你而驚醒心靈的底片上不再訴説不能出聲的愛不再寫寄不出的信不再唱沒有音符的歌不再希冀命運終會轉過身來不再關注別人是苦惱還是歡樂為了痛苦的死亡為了平靜的復活

  打開卡片,裏面夾着一枝風乾的黃玫瑰象一枝悠夢。舒濤想起過去的一首歌中有一句∶“送你一支黃色的玫瑰花,表示我將永遠的忘了你。”阿碧也會唱這支歌嗎?舒濤知道,阿碧的這首歌是唱給志文的。




                           一九九七年三月



作者注:是《詩刊》中一首叫《解脱》的長詩的幾行,不記得是哪年的了。

黃玫瑰


  舒濤來美國快兩年了,兩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容不得人多想。現在回首,他驚訝地發現自己雖和剛來時一樣依戀想念着大洋彼岸的尹竺,卻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大男孩,而是一個有過複雜感情經歷的男人。有人説女子十八歲就成熟了,而男人要到二十八才成孰,舒濤今年剛好二十八歲。

  舒濤是個小城裏長大的男孩。從一個校門走進另一個校門,從來都是順順利利的,二十六歲唸完碩士,輕而易舉地聯繫了一所美國的大學念博士。他所得到的他從沒費過腦筋,所以他也從沒有過絞盡腦汁想得到什麼的時候,也不屑那樣去做。他做事總是不緊不慢的,按他自己的話講就是急急忙忙拼命趕到前面三五年,最後少活個八九年,不划算。他愛踢足球,愛唱歌,愛看武打小説,他為自己誠實守信而自豪,他曾是個無憂的男孩。

  舒濤每天給尹竺寫信,可孤獨還是時不時地襲上來,尤其是晚上。當他一個人呆在房間裏,有時不自覺地就想,如果有一天他死在這個屋裏,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屍體會在發臭了的時候才會被發現。這個時候他就特別地想念尹竺,想念和她形影不離的日子,她嬌小的臉上純真的笑,她挽着他的臂靠在他肩上的感覺,和他們第一回在宿舍裏偷情時她羞澀地躲進被窩裏的樣子。登記十天舒濤就匆匆踏上了來美的飛機,連個婚禮也沒有。等她來了一定給她補個婚禮,舒濤曾不只一次對自己發誓。

  美國有較少的人很多的土地,人與人不需要擠在一起,五六個同學不需分享一間宿舍,哥倆不需住上下鋪,別人不會管你的閒事,你也不會將別人的事盡收眼底,你會有很多機會按着自己的方式做事,你也就不會抱怨不能跟着自己的感覺走。如果你是水,它任着你到處流淌,只要你別淹了他人的田;如果你是火,它任着你燃燒,只要你別燒着他人的房子。如果你不知道你是什麼,你就會成個流浪漢四處流浪。

  傍晚站在窗前,迎着西雅圖帶着腥味的風,眺望燈火輝煌的摩天大廈,舒濤笑着想,有多少人生活在這華麗的燈光下,有多少人從來不會相逢,又有多少人曾對面走過而永遠互不相識呢?這樣一想,既使尹竺遠在天邊,他也覺着和她那樣近。

  來到西雅圖幾個月後,舒濤已經熟悉了環境和課程,論文課題也跟原來修碩士時差得不遠,很是遠輕車熟路。每天下了課,除了給尹竺寫信,便是坐在計算機前寫程序、調程序、跑程序。有時程序跑一趟要十分八分鐘,幹別的也幹不進去,索興在萬維網上滑水,在網絡遊戲上玩練功遊戲,有時也讀讀網上的新聞組裏亂七八糟的討論,偶爾也跟着説兩句。

  後來舒濤有一天轉進一個台灣BBS,在聊天室結識了阿碧。阿碧正在台大讀最後一年,她很活躍,常在BBS板上貼文章,而且是最受歡迎的版主之一。舒濤從認識阿碧後開始天天有空就連進那個聊天室,每次都能在那兒碰到阿碧。有一回舒濤問阿碧:

  “怎麼每次進來你都在?聊得開心嗎?”

  “在這兒就是等着你來呀,你不在我怎麼會開心?”她説。

  舒濤心裏禁不住一抖,好在是對着計算機屏幕不用擔心失態,便説:“嘴好甜哪!那我來就是專門來看你的啦。”

  “真的嗎?”她問。

  舒濤沒有回答她,因為那當然不是真的,他也沒把阿碧的話當真。但和阿碧説話舒濤特別開心,因為是對着屏幕,平日裏在女孩面前的君子風度就不必要時時想着,從不敢開的玩笑,從不調的情也脱口而出,隔了個太平洋,就是惱了也不會一巴掌扇過來的。阿碧對舒濤也不存任何戒心,他們講話也從來都無拘無束的。來美國之後,舒濤還從來沒和別人講過這麼多的話,尤其是女孩子。

  2月28日,阿碧在“男孩女孩”版上貼了一篇文章説2月29日在英國是女孩求愛節,這一天女孩可以向她的心上人吐露真情,如果那男孩拒絕的話,他必須付給女孩一便士,而從古至今真正在這天拿到錢的女孩很少很少云云。第二天就是2月29日,舒濤一連進聊天室,阿碧就開口向舒濤要一個便士,舒濤看過那篇文章,懂得那典故只覺得渾身躁熱,匆忙之下不知如何應付,最後憋出一句:“我沒有英鎊,只有美元。”稍後又見到阿碧的文章説她向一個男孩要英鎊,那男孩説只有美元,沒有英鎊,看來又要等四年了。舒濤無法不感動,令他感動過的女孩子尹竺是第一個,再就是阿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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