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痕跡_1000字

醉酒的陽光，輕踏在油菜花瓣上，跌跌撞撞地，從遠處奔來。日影漸移，那曾罩着陰影的一面，此刻，我竟看得如此真切。新堆就的小土堆，沒有敷上光潔的水泥，沒有雕上精美的紋飾，沒有刻上工整的碑文，甚至，你的名字，也沒有。

但外婆説，你就在這裏！

我企圖尋求你的痕跡，企圖在那尚且稀散的土塊裏，聽見你低低的喃語，企圖再一次地，看見極純淨明朗的笑容。可我唯一能找到的，便是在你小小的墳上的泛黃的花瓣，飄散在紛亂的黃紙間，映襯着灰黑色的冰冷的泥土，耀眼而鮮明。

外婆不語，只抬頭凝望着湛藍的天空，是在尋找你嗎？我望向外婆深陷的眼睛，那泛着點點淚光的眸子，宛如嵌入的璀璨的珍珠，珠心裏，你的身影若隱若現。

你在院裏，拖着不合腳的鞋，緩緩地，踱步走着。腳聲噠噠，每走一步，你雪白的腳踝便露了出來，在你黑色的長腳褲的襯托下，竟讓人覺得像是含於殼內的荔枝。荔枝，你一定很喜歡吧！舅媽剝荔枝的時候，你急急忙忙地蹭了過去，伸出你髒髒的手，嗯呀着，像嗷嗷待哺的稚雛一樣，眼睛巴巴地望着你的母親。可你的母親，在你愈發靠近她時，便起身離開了，她徑直地繞過你，將脱了核的果肉全塞入你弟弟嘴裏。你沉默了，呆呆地回望着從弟弟嘴角滑下的汁液。擠了擠眉頭後，便又樂呵呵地，蹭到了舅舅身邊。舅舅滿眼疼惜地為你剝皮，去核，然後將白嫩過的果肉輕放在你嘴裏。你笑了，開開心心地笑着，嘴裏喃喃地説着什麼。

你在街上，茫然地飄蕩着，日光拉長了你孤單的影子。你蹲在賣着炸土豆的小攤旁，聽到沾水的土豆放入油鍋，然後，只那哧的一聲，你便突然地拍起掌來。十三年了，再濃重的好奇，再沉重的歎息也都消散在了瑣碎的日常小事裏。而你去一直，一直鍾情於那些突然的聲響，瓷碗着地破碎的聲音，籃球彈上彈下的聲音，甚至，只是過往車輛的一聲長鳴，你都樂聽。每每入耳，你都會“放肆”地大笑，捶胸頓足，直到硬生生地擠出那些藏匿在眼角的淚水。你不喜哭，不會因為母親的怒罵而掉下委屈的淚水，可是，你卻......

你在燈光裏，做着小飛蟲的夢。可因你深夜不歸，外婆，舅舅打着手電筒，牀下櫃裏的尋找。一聲鈴噌地響了，像劃破漫漫長空的一縷曙光，穿透了籠罩在外婆眼裏的片片陰雲。街坊説，你在路上睡着了。外婆翻箱倒櫃，找出你幼時所用的布條，催着舅舅來到街上。昏黃的燈光下，你仰頭睡着，恬然安靜，倒像是無所謂寒冷似的。外婆為你纏上布條，繞在了舅舅的身上。好心的街坊哀歎了一聲，便離開了。舅舅埋下頭，沉沉地説：“是我的錯，我不該把這孩子送到那家醫院的。”外婆聽罷，只是沉默着，輕拍着你的背，一聲一聲，在空曠的街道上消散開去，觸碰到一顆柔軟的心，便抖落了一世界的雨。

外婆曾翻看你小時的照片，向我訴説着你的調皮，你的活潑。可説着説着，眼神卻又不自覺地暗淡下來，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塞了眼角。記得外婆曾向我提起過，在你一歲多時，因一場高燒，因一副不適宜的西藥，你便從此，不會説話，不會自理，只是用一張痴傻的表情，刺痛了那些温熱的心。

外婆的眼淚，此刻，卻又悄然地滑落。在那張歲月靜淌的臉上，輕輕地，留下了一尾痕跡。我伸出手，本欲揩去，卻終收了回來。在那抹淚痕裏，有你小小的身影，有外婆對你的思念與愧疚，悠悠長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