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鳳偉簡介

來源:文書谷 3.02W

殺死沙包

尤鳳偉簡介

作者:尤鳳偉

説起來草籽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與圓臉女孩分手時竟有些依依不捨,也不勝哀傷,假若不是他要去殺人,假若不是曉得自己已沒了來日,他一定會再一次約會這個圓臉女孩。不過,這都是白日做夢。他深深歎了口氣,把手向女孩伸過去説聲再見。而女孩卻伸出手來説:“給錢啊。”草籽一楞説:“陪喝酒還要錢?我沒錢。我的錢要買刀。”女孩冷冷一笑,説想耍橫啊!把手一招,就過來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一)

火車一開動,草籽腦子裏就閃出那句“開弓沒有回頭箭”的話,也是,已經離站的火車就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沒有什麼能讓它再倒過來跑,草籽想這個是因為此時此刻自己也如同這輛火車,將義無反顧地奔向目的地,從而完成自己的使命——殺死沙包。

沙包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殺他的念頭在心裏裝了很久,今天終於要動手幹了,他感到全身心的亢奮與舒暢。當然了,對自己這一可謂驚天動地的行動,他一度膽怯過,也猶豫過,直至上火車,而現在一切已成定局,不可動搖。

車廂裏的人不多,像旱地裏的莊稼東一撮西一撮,與節前的擁擠成鮮明對比,往年草籽也是浩浩蕩蕩民工流中的一分子,每回都差不多被擠扁,上不了廁所,尿濕了褲子是常有的事,回到家像大病了一場,今年他是在城裏的租住房過的年,一個人孤孤單單連餃子也沒吃上。他不回家,一是想靜下心想想殺沙包的事,再是他覺得自己沒臉再出現在父老鄉親面前,有仇不報是孬種,他不想頂着這惡名讓滿村人戳自己的脊樑骨。

草籽坐了一會兒,列車的速度就加快了,漸漸駛離了市區,窗外是被雪覆蓋的麥地,無邊無際,了無生趣,草籽覺得無聊,就在長座位上躺下,枕着自己的胳膊,他不想睡,只想合了眼再想想既定的行動計劃,只是這計劃已經想了千萬遍,也實在沒啥可想的了,現在最需要的是勇氣和行動,是在最後的時刻不動搖,草籽知道這個,於是在心裏不斷給自己打氣,想着沙包的惡,想着自己的仇。不知不覺竟睡着了,居然還做起夢來,夢裏和幾個工友一塊喝酒,對草籽來説,這可是個難得的美夢,他甚至能意識到自己是在夢中,發生的事情不真實,即便如此,他稀薄的意識還是祈求這虛幻的夢境不要消失,能讓自己一次喝個夠,只是事不遂心,正當他爭分奪秒往肚裏灌酒的當兒,夢兀地中斷,睜開眼看見一個大個子乘警站在面前(不知咋的,他眼裏的所有警察都是威風魁梧的大個子),他頓時慌張起來,一下子從座位上彈起,像犯了錯似的等着乘警斥責。乘警卻不急於開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許久才問:剛才你喊什麼?他搖搖頭説俺沒喊呵。乘警把眼瞪圓,説:“不對,你喊了,説要把什麼人幹了,你是不是要行兇?”草籽一邊怔着一邊抓腦殼,陡地想起剛才做的那夢,曉得是咋回事了,滿臉堆笑説俺做夢喝酒,哥幾個一塊乾杯,嗯,幹,幹,邊説邊用手做乾杯狀,大個子乘警將信將疑,讓他拿出車票看看,草籽就趕緊從命,他不怕查票,因為他買了,他把票雙手遞給乘警,那人把票正着反着研究了一番,還給他,又要看他的行李,他説他沒有行李,乘警抬眼往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察看,果見空無一物,又把眼光轉向他問他出門就空着一雙手?他不知該怎麼回答,因為不能説要去殺人,用不着帶什麼,乘警又問他身上帶沒帶違禁物品,其實也就是問問,他卻以為乘警要搜他的身,這個他也不怕,不僅不怕倒希望搜一搜證明自己的清白,便主動把兩隻胳膊向上抬起,示意乘警搜。這時候車廂裏的乘客聞聲朝這邊觀望,以為是乘警在盤查一個犯罪嫌疑人,氣氛顯得緊張,乘警多少有些騎虎難下,可見草籽如此配合,就順水推舟搜起來,由上而下在草籽身上摸了一遍,沒發現有什麼可疑物品,便作罷,警告他不許搗蛋,便離去了。

草籽像得勝般將眼光朝四周的乘客掃了掃,覺得不怕驗票,不怕搜身的感覺真好,同時也有些後怕,原本打算買把刀帶在身上,後考慮到有可能在途中被警察發現,便改主意等下火車再買,現在看來自己還真是有先見之明,想到這兒他不由對大個子乘警產生出一種由衷的敬佩,連一個人藏在心裏的殺人動機都能察覺出來,真是個職業高手。

(二)

接受了教訓,草籽就不敢睡了。可管住自己的身子,管不住自己的腦袋,他老是想着剛才夢裏與哥幾個喝酒,不由得恨起那個打破他美夢的乘警,心想那高人查票搜身都無所謂,他不怪,只怪他沒讓自己喝得痛快,平日裏沒閒錢喝酒,能在夢裏痛飲一遭也算過一回癮,忿恨中他倒是想起一件事,朝臨座看看,見沒人注意,便起身進到衞生間裏,從口袋掏出錢數起來,在這之前他數過,再數是想再一次加以確認,大錢小錢加起來總共是九十七塊六角整,數好了沒敢在裏面多呆,裝好匆匆回到原先的座位。接下來,他全部心思便在這九十七塊六角錢上打轉。他心裏有數,這些錢是他的全部家底,説多也不多,説少也不少,他也知道,他必須突擊花錢,必須在去殺沙包前把這些錢花光,不然一旦被捉,再判個殺人償命,錢就瞎了,留下錢去吃槍子那是死不瞑目的,所以無論如何得把錢花得一分不剩才是。確定了這一大政方針草籽又綱舉目張,把思路轉到怎樣花錢方面來,然而這問題頗費腦筋,不等草籽完全想好車已到站。

這是一個快車不停的小站,靠北莊鎮的東邊,所以就叫北莊站。從這裏往東七裏是他的村安家,往西三裏是沙包的村小王廟,七八年前沙包在城裏幹上包工頭,回來招工,把他們一夥幾十號人集合到這裏上火車進城,以後每逢過年老鄉們都是結伴坐火車返鄉,年後再一起回城,也包括那個該死的沙包,而後來沙包闊了,買了一輛吉普,就臭顯擺自己開車回家。當然,他要殺他不是因為他“一闊臉就變”,而是他把自己害得慘,害得沒活路。

出了站草籽習慣性地抬頭看看天,就像從前種地時那般,天陰着,看不出時辰,其實草籽現在並不在乎時間,無論早晚他都得在這裏等着天黑,然後去小王廟動手殺沙包,時間是足夠了,眼下他要做的事一是買刀,二是花掉自己剩下的錢。

説到花錢,特別是“大把大把”地花錢,草籽多少有些不適應,活了三十多年,還從未這樣想花就花過,在老輩人眼裏,不過日子是罪過,人人都是“一分錢掰成兩半花”,而現在,自己不僅不是把錢掰開花,而是一擲百金,花得一分不留,這不僅是罪過,而且是罪惡深重,當然,他也清楚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一個已經沒有了活路的人,哪還能像有一門心思奔日子的人那般想事呢?所以儘管心疼,也必須硬着頭皮,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錢花出去,花出去就是勝利。

他首先想到找個地方好好吃一頓,享受享受,而他的身子也與他這一想法不謀而合,止步抬頭時,自己已站在一家門面氣派的飯店門外,他大步邁進去,聲音洪亮地衝服務小姐喊句:點菜。

説是點菜事實是先點了酒,他毫不猶豫地點了一瓶北京二鍋頭,點了酒又點菜,而點菜就不像點酒這麼省事,需要斟酌,需要計算,因為需顧及的因素很多,一是要點自己平常最喜歡吃的菜,不這樣做對不住自己,再是不能把錢花冒了,酒醉飯飽之後,還需剩下買刀的錢。而一想到買刀他心裏便不由得犯堵,都什麼年代了,去殺個人還需用刀,本應該用槍,那不用近身,在暗處瞄準一扳機,拔腿走人,用刀就不得這般利索,別説難能一刀把人捅死,就是捅死了濺一身血要逃脱也難,哪及用槍殺人不見血?説來説去還是一個錢字作怪,他沒那麼多錢買槍,沒錢人就低級,人一低級連殺個人也原始,這叫他懊惱,叫他耿耿於懷。

事到如今,想這些也沒有用,就開始點菜,服務小姐把菜譜遞給他,他也不瞧,因為想吃的就裝在心裏,他一字不歇地對小姐呼出:回鍋肉,炒豬肝,辣大腸,炸小魚,三鮮餃。

有酒有肉盡情享用,要不是心裏還裝着殺人這樁事,此時此刻就是草籽人生中最幸福愜意的時刻了,而對於殺死沙包,他想的也不是這件事本身,因為這事早已想透:沙包該死,“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只是由殺死沙包想到自己的下場,這個問題他以前也不是沒想過,只是被對沙包的仇恨淹沒了,換句話説,為殺死仇人他是可以不計後果的,而現在事到臨頭,自己馬上就要成為殺人犯,他就不能像駝鳥那樣把頭埋進沙裏,不面對嚴酷的現實:殺死沙包自己肯定要被捉拿歸案,判決結果又肯定得拉到刑場槍斃,這兩個“肯定”就使得他心如刀割,他覺得這很不公平,沙包橫行霸道,作惡多端,可沒人能管,不僅沒人管,還到處吃香,連當官的都把他敬着護着,而被他害的人自己把事擺平,就要犯死罪,這事他想不通,一千個想不通,一萬個想不通,他使勁往喉嚨裏倒進一杯酒,喝下後又深深歎了口氣,這時思路就拐了一個彎,想為了報仇死就死吧,反正沙包的命比自己的命值錢,一命抵一命,自己也是賺了。他又喝了一盅酒,這時不知怎麼想到古時候死犯臨上法場都要飲酒壯膽,他覺得自己現在喝的也是壯膽酒,不同的是從前的酒衙門管,而他是自己管。

(三)

一瓶酒喝了大半,他開始有些暈乎,身子像往天上飄,愛喝酒的人都曉得,這是一種最佳狀態,草籽有個習慣,或者説毛病,一喝多了嗓子眼就癢,想唱,唱什麼也無定規,想到哪段唱哪段,説起來現在他不應該有歌唱的閒適心境,可他還是想唱,想唱便唱,唱的是他一直喜歡的《春光美》,而此時此刻唱什麼春光也同樣有些不合時宜:

我們在回憶

説着那冬天

在冬天的山巔

露出春的生機

我們的故事

説着那春天

在春天的好時光

留在我們的心裏

我們慢慢地説着過去

微風飄走冬的寒意

我們眼裏的春天,有一種神奇

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草籽哼了一段,意猶未盡想繼續,忽聽一個又甜又軟的聲音飄進耳鼓:大哥,嗎事這麼高興啊,是發財了吧。草籽抬起頭看見一個臉蛋似紅蘋果的女孩站在面前,儘管眼光多少有些迷離,可他能辨認出這女孩不是剛才的服務員小姐,那小姐沒這個女孩好看,他一直認為圓臉的女孩漂亮,他喜歡《春光美》也有那香港女歌手是圓臉的因素,(多年來他也期望自己能找一個圓臉姑娘做老婆)他剛要對眼前這個圓臉女孩迴應句什麼,那女孩卻很大方地坐在他的對面,兩眼笑笑地看着他,草籽對她的笑很有好感,覺得就像剛才唱的那美好春光一樣温暖人心,這温暖對此時此刻的他真是太重要了,如同費翔唱的“冬天裏的一把火”。他要開口,那女孩又搶在他的前面,説大哥咋一個人喝酒呢,多沒勁噢,想不想讓我陪你喝幾杯?草籽張了張嘴,他似乎意識到什麼,他畢竟不是沒出莊稼地的漢子啥都沒見過識過,他開門見山地問句你是三陪……女孩打哈哈説我是一陪,光陪喝酒,説時眼仍然笑笑的。草籽無不警惕地問:要不要錢?女孩撇下嘴,嗔怪樣説:嘖嘖一個男爺們一開口就説錢,俗不俗呀,草籽被説得有些抹不開,咧嘴朝女孩笑笑,女孩説一看就知道大哥是個厚道人,厚道人好交,説時把手向遠處的服務小姐一招,服務小姐送來一套餐具,先給女孩斟上酒,又給草籽添滿,女孩就朝草籽端起盅,説句大哥緣分吶,就仰脖喝下去,草籽見狀不好説什麼也幹了。

有了一個良好開端,而後的過程自然會不錯,兩個人頻頻碰杯,説説笑笑,氣氛甜蜜而温馨,草籽雖嗜酒,量卻不大,他的神志漸漸模糊起來,身子發飄,他覺得自己置身於書中所描寫的那種温柔之鄉,他很感歡樂,很感幸福,也很感滿足,這狀態一直持續到服務小姐過來催促結賬,這時草籽才發現外面天已暗下來,他冷不丁想起自己的大事,心猛地往下一沉。

(四)

説起來草籽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與圓臉女孩分手時竟有些依依不捨,也不勝哀傷,假若不是他要去殺人,假若不是曉得自己已沒了來日,他一定會再一次約會這個圓臉女孩,他敢肯定和這個自己喜歡的女孩之間會有好多故事發生,自然這都是白日做夢,是不可能實現的,他深深歎了口氣,把手向女孩伸過去説聲再見。

“幹嗎幹嗎,別走啊”。女孩直着嗓子喊,臉上笑像被一陣風颳走了,圓臉也一下子拉長。

“你……你”草籽張張眼像認錯了人,不知所以,連伸出的手也忘了縮回來。

“給錢啊。”女孩直截了當。

一聽錢字,草籽嚇了一跳,醒酒了,結結巴巴説:“你,你講過你不……不是三陪……”

“我説過我是一陪。”“可是,你吃了,你喝了。”

女孩用手指指狼藉的桌面,不屑地説:“就這樣的破酒破菜,你還好意思説。”

草籽煞是委屈,也有些憤慨,想你個姑奶奶也有點太腐敗了吧,連這樣的飯菜都嫌乎,難道想吃海蔘鮑魚不成,這話沒出口,只是説:“我不能給你錢。”

女孩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説:“説明白你為什麼不給錢?”

草籽老實説:“我沒錢了。”

女孩馬上揭穿:“胡説,我見了,你口袋裏還有。”

草籽説:“這錢我還有用處。”“啥用處?”“我……我要買刀!”

女孩冷冷一笑,説想要橫啊,那好吧。把手一招,就過來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其中一個留兩撇小鬍子的漢子從桌上摸起一根筷子,朝草籽面前的酒盅那麼一敲,酒盅齊刷刷的碎成兩半。

草籽看得目瞪口呆。

小鬍子掂着筷子在草籽面前晃來晃去,冷冷説:“兄弟,在江湖上混,得懂點規矩啊,不信你的腦袋比這瓷器硬?”

草籽曉得遇上了橫人,雖極不情願,可還是把錢從口袋裏掏出來,放在桌上,他十分懊悔,本應該先買刀後吃飯的,順序倒了,就壞了自己的整個計劃。

小鬍子用筷子把錢扒拉扒拉,吼句:“不夠,再拿!”

草籽迸着哭聲説:“我就這些錢了,真的,我不撒謊,不信你翻。”他伸開兩隻胳膊,就像在火車上對大個子乘警那般。

小鬍子朝另一個漢子示下意,那漢子便在草籽身上搜起來,後朝小鬍子搖搖頭。

小鬍子狠狠地説:“媽拉個巴子,揣這麼幾個錢出門,還敢給我擺譜,生是欠揍了。”説着轉向他的同伴,“給狗日的修理修理毛病。”

那漢子上前抓住草籽的胳膊,向後一扭,弄成一個“噴氣式”,然後往廚房那邊推過去,草籽曉得不會有好果子吃,不斷地告饒,倒是那圓臉女孩動了惻隱之心,將那漢子喊住,悻悻説:“算了,算了,讓他走吧,只怪我今天不長眼。”

那漢子遂將草籽猛地一推,草籽跌跌撞撞出了門。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雪,很大,天地間白皚皚的,草籽的腦子裏也是一片白,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僵死一般,不一會,身上便落滿了雪,與眼前的白色世界融為一體…… (羊城晚報2006-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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