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地簡介

來源:文書谷 1.6W

故人

陸 地簡介

作者:陸 地[壯族]

故事是這樣引起的:1950年春天,我從北方回到廣州,其時,廣西剛解放兩個來月,華南分局組織部找我談話,要我回廣西工作。三月初的一個早晨,我從廣州乘着“廣寬號”輪船,動身回梧州。第二天,正是晚霞滿天的時分,北山公園的木棉花,海關的屋頂,逐漸出現了;一清一濁兩水匯流的鴛鴦江口,已經近在眼前。一些新來乍到的幹部和某些久別重遊的旅客,都懷着不同的好奇心,把臉貼到船窗,眺望江堤的街市。有人誇耀大東茶樓的“紙包雞”味道如何鮮美;有人感慨豪華的洞天酒店毀於日本飛機的轟炸;有人談論解放前夕,電廠的工人跟國民黨特務怎樣搏鬥,保護了電廠,保證瞭解放軍進城時,大放光明。

這城市,在抗戰前是廣西的門户。當年我就在這裏逃亡,投奔革命去的。今天乘着革命勝利,又在這裏凱旋。十二年的戰亂將給這個曾經繁華一時的城市塗上什麼顏色呢?當年送我走的朋友——兩位歌唱愛情至上的信徒,時間將給他們些什麼?“近鄉情更怯”,航程越來越縮短了,心情如同江水,湧起一個又一個浪花。

船,不知什麼時候拋了錨,船艙湧來一羣拿着扁擔和繩索的挑夫。

“同志,箱子請人拿吧?”一個低沉而懇求的聲音在我背後説話。

我嗯了一聲算是應諾了,隨即往窗口取帽子,回頭見箱子已經叫人拿走。我趕緊跟着他擠出擾攘的船艙,一步一步走上碼頭。這時,我才稍稍注意面前這位提着箱子的人。他,右手提着我的箱子,左邊的腋窩挾着扁擔和繩索。繩索拖到地下,扁擔往後傾斜,隨時都要從他腋窩溜掉似的;腳上拖着雙木屐,踉踉蹌蹌,就像四條腿安得不紮實的桌子,搖搖晃晃,跟那些硬朗的碼頭工人大不相同。仔細端量,覺得那走方步的腳,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是中學的同學,還是家鄉的親戚?一時又想不起來。

我狐疑地緊跟着他走完了三百多級的碼頭,接着就走過一段熙熙攘攘的馬路,然後再拐兩道僻靜而狹窄的小巷,才到了招待所。招待所的服務員好殷勤呵,一上來就是接行李,倒茶水,問這問那,使你應接不暇。我趕緊掏出三張小票把提箱子的人打發走了,然後跟服務員去看房子。不料,才轉身要走,那挑夫卻轉回來,一邊低着頭看手裏的鈔票,一邊説:

“同志,你給錯錢了——這一張票面是五千的,換一千的給我才對。”

“這人倒老實。”我心想,又端量着他。當他抬起頭來,目光跟我的視線相遇,我不禁吃了一驚。一個熟人的面影,流星般閃過我的心際,已無心去接他手上的鈔票,也忘了拿一千元票子換給他,脱口問道——

“呵,你,你是——”

對方也怔住,恍惚醒過來似的,尷尬地反問:

“你是——”

“我是陳強。”我應了一聲。

這時,他的面孔猶如陰天露了陽光,驚喜非常,忘情地伸出兩隻熱乎乎的手,把我的手緊緊拉住。

“我是黎尊民呵,”他説。眼睛閃爍着淚花:“一別就是十多年,你還那樣年輕呢!”

彷彿有千言萬語湧上他的心口,樂得傾吐個痛快。但,馬上意識到什麼,把話嚥住了,兩隻手縮了回去,顯得拘謹起來。

我這才記起來了:他,就是我從前在廣州嶺南中學的同班。家是華僑,在梧州開進出口的商號,是個翩翩少東,又是我們學校的籃球選手。如今,怎麼變成這樣狼狽呢?我胸口就像給塞進一團棉絮,半晌,找不到話來説。

“坐下來談談吧!”終於,我機械地在客廳的沙發坐下。

他看了看這些整潔的擺設,猶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用半個屁股坐到沙發的扶手上,不敢久坐的樣子。

“你抽煙吧?”我們沉默一陣,等到服務員拿了煙捲來,我才應酬一句。

“我一直都不抽煙。”對方沉鬱地説。

“你從前好像是吸煙的?這,我可記不清了。”

“貴人多忘事。”他似乎不是存心挖苦我,倒是對人世的感慨。

“恐怕我就不是什麼貴人吧,當年我從這裏逃走,你護送我上船的那幕戲劇,現在還活生生在眼前呢。”

“是呀!”他深深歎了口氣,“當年我們在這個碼頭分手,今天又在這個碼頭重逢,多巧!可是,當時你做夥計是假裝,今天我當挑夫卻是真做。正所謂不堪回首話當年呵!”他引起無限的悲慼,顯得很頹唐。原先那籃球選手的體魄,那青春煥發的目光,已經這樣疲憊遲鈍,同打過霜的草木似的,枯黃,憔悴。

“你老兄怎麼搞到這步田地呢?”我問。

“這……難以言盡呵!”

“密斯李怎樣,還好吧?”

不想我這一問,他臉紅了,難為情地搭訕着説:

“你在這還有幾天呆吧?你有空,我晚上再來。”他站起來,拿着扁擔和繩索走了。

“我晚上沒有什麼事,你來吧,一定來呵!”我邊説邊送他到門口去。

他轉身才走去兩步,服務員在旁邊輕輕地對我説:“這個人有點神經,喝了酒還要迷糊。”

“呵?”我不勝詫異,回頭去看望那走方步的腳,它,拖着雙木屐踉踉蹌蹌拐入小巷去了。

這是走方步的腳呵,它,把我引入遙遠的記憶的森林……

那是一九三六年秋天,國民黨政府下了一道命令,為“蔣委員長”五十歲的生日,要全國官民,捐獻資財,購買飛機作壽禮。於是,全國上下掀起一片“獻機祝壽”的喧囂:商號義賣,官吏扣薪,農民加税,學校宣傳。我們學校停課三天,組織遊藝會,演講,出壁報。這時候,有位同學在壁報上寫了一篇科學小品,題曰:《且談壽命》。文章是彎彎曲曲,古今中外扯了一遍,似乎是遊戲文章,明眼人卻不難看出,那是對當前的祝壽含沙射影,冷嘲熱諷。學校驚慌而憤怒起來了,隨即在這位同學的牀頭查出一本“禁書”——《鐵流》。於是,“思想乖謬,害羣之馬”的罪狀和這位同學聯繫了起來;另外還添上什麼“共黨分子”的名目。終於,“着即開除學藉,以儆效尤”。既然學校把他説成共黨,有叛逆之罪,同學們怕沾上“莫須有”的瓜葛,不敢再與之接近;同志們則怕暴露組織關係,也故意疏遠了他。當他離開學校那天,正是上課時間,我是從窗口望着他一個人孤單地走的。他同班沒有誰敢送一送。行李也找不到挑夫搬,自己拿肩膀扛着藤匣和被褥,兩隻手還一邊抱着書,一邊提着提桶,拖拖拉拉,好不狼狽。

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同學,同我一樣,注視了半天,轉回頭來寫張小紙條給我。我一看,上面寫:“提前畢業了!”我心想:人為什麼這樣冷酷呢?馬上在他的紙條上批了一句:“何必幸災樂禍?”把紙條遞還他。他把紙條撕了。接着又寫了什麼,可沒有再理我,站了起來,拿去講壇交給老師就走出了教室,把門弄得很響。

這時,老師正在搖頭擺腦地誦讀“潯陽江頭夜送客”,旁若無人。等到教室的門響,才抬起老花眼鏡問:“誰又溜號啦?”“黎尊民。”有人説。老師瞅見桌上的紙條,“呵”了一聲,望了望同學問:“我念到哪兒啦?”接着又搖頭擺腦地誦讀白居易的《琵琶行》。但是,我卻無心聽課,又掉過頭去望着窗外。那時,前面校道上出現一個走方步的背影,步子邁得挺大,一下子攆上了那孤零零離開學校的同學。兩人互相推讓一陣,最後,一個用手提提桶和書,一個仍舊用肩膀揹着被褥和藤匣,一起並排着走了。我呆呆地瞅着他們的腳步走去,直到看不見了,才掉轉回來。老師還是搖頭擺腦地吟詠,我卻什麼也聽不見,滿腦子都給那走方步的背影占去了。我多麼想再得寫張紙條解悶呵。可是,前面的座位卻空着,直到下課的鈴聲響了,人還是沒有回來。

當天吃過晚飯,黎尊民破了例,沒有到球場去,卻跑來拉我去散步。

“你今早誤會我了。”他首先打破沉默,開了腔。“我的意思是,像這樣的學校,真是提前畢業了好。”

“你同他是國中同學嗎?”

“不。”他搖了搖頭。

“是老鄉?”

“也不是。”

看他不肯説下去,我也不再做聲。

“學校對待學生這樣,我就看不下去。”

半晌,他憤憤地説了。

“這手法,不是對一個人,而是要對付一夥,殺雞給猴看。”我回頭去打量着他的反應。

“這嚇不了人!”

我點點頭。心想:你這位仁兄,倒還有點火氣。好像無意中讀到一篇好作品,接觸到崇高而善良的靈魂,心胸閃亮了一下。

也許是他的善良、正義吸引着我,或者是我的狹隘的同鄉之情作的媒,從此,我同他一天一天接近起來。

不久,西安事變發生,蔣介石被迫接受全國人民抗日民主的要求,政治空氣稍為開朗一些了。這時,“一二·九”運動掀起新的高潮,南方的“抗先”利用半公開的合法地位,展開閲讀《大眾哲學》和《自修大學》等進步書刊的“讀書會”活動。

“你們老是偷偷摸摸搞什麼名堂呵?”有一回,黎尊民問了我。

“還不是大家湊在一塊,談談讀書心得。怎麼,你也想參加?”

“不一定。參加不參加還不是一樣。書,反正得自己讀。你們每個禮拜天都得開會嗎?”

“不一定。”

“唔。”他想了想,接着説:“總而言之,人多嘴雜,不如一個人清靜。你們不是就討論《大眾哲學》嗎?”

“有時也談別的。”

“紙上談兵,有什麼用。”

看他還停留在這樣水平上,我也暫時不去勉強他來跟我們一道。不過,他雖然沒有加入我們的行列,但進步書刊,他還是讀的。對我個人的友情卻始終保持着,有什麼心事總願意找我來談。

記得是一九三七年清明節前後,正是遍地蛙聲的晚上,他從校外回來,挾着一包書,高高興興地拉我到校園東角的小亭去。我心想:“什麼事叫他這樣開心呵?”我疑惑地瞅着他。他等我在石桌旁坐下,然後從口袋拿出一把巧克力堆到我面前來説:

“請你吃糖!”

“就單為吃糖,沒有別的意思嗎?”

“你猜猜看?”

“對不起,我就不喜歡猜謎。”

“你給我祝福吧!”他舉起那包書,在我頭上晃了晃。

“是《大眾哲學》!你真的神通廣大,在哪裏搞到了?快給我看。”

當時我們對待新思想啟蒙的書刊,一如耶穌的門徒對於《聖經》,把它當作“福音”。黎尊民也受了我們影響,幾次打聽要買要借,都沒有弄到。現在看他那樣高興,以為他已經把它弄到手了 。

“你沒有猜對。”他打開紙包。那是一本厚厚的書。先不給我看,只是從書裏抽出一封信交給我。

“欣賞一下吧!”他説。

我接過來就念:

我的心的“上帝”呵,假使你不懷疑我的虔誠與痴心,那就讓我在你的殿堂得到歡迎吧!假若你的心跟你的話一樣熾熱,那就把兩人都燃燒在裏面:讓寒冷都飛散,讓冰雪融消。

“原來閣下有着這樣的豔遇,這位女詩人叫什麼呢?”

“密斯李。”

“沒有名字?”

“外號‘南華李’,又甜又脆。”

“那是廣東名產,是西關小姐嗎?”

“不。廣西,李家園的。”

廣西有幾個姓李的,都是當代喧赫一時的人物,不知他指的是哪一個“李家園”。反正是毫門巨宅吧,我情緒產生了反感,順嘴就問:

“你怎麼找上那些地方去呢?”

“老弟你不知道,‘同鄉仙子獨銷魂’嘛。”他得意地説。接着,告訴我:她是那間美國教會辦的貴族學校——崇真女中的,叫李冰如;該校的校花,喜歡 音樂。

“她的女高音真是讓你着迷,鋼琴也彈得不壞。”他讚不絕口。順手從胸前小口袋拿出照片來讓我瞧。“唔,你認識認識吧!”

照片是個美人兒,一尊端正的鼻子,兩片曲線玲瓏的嘴脣,臉兒光潔而秀麗,胸前垂着一根粗大的辮子,最動人的還是那雙脈脈含情的眼睛。

“怎樣?夠得上八十分吧?”

“很難給分數。愛情總免不了主觀的。”我冷笑着把照片還了他。

“美不美不是客觀存在的嗎?”

“呵,閣下居然談起哲學來了。”我説,“你這本那麼厚的書,是《社會科學新名詞大詞典》嗎?”我望着他手邊的書。

“你可是成了社會科學迷了。什麼東西都往那上頭想。天下的學問多着呢,你看呢,是這樣一本玩意。”他把書放到我面前。

原來是一本三十二開本,金邊布面的《新舊約全書》。我不禁愕然,不知説什麼好。

他説,這是李的饋贈。她們同學每個禮拜天都到附近的教學去做禮拜;有時教堂的唱詩班是她領唱,有時鋼琴伴奏是她彈,她約他每個禮拜天到那裏去相會。

“明天我們一塊去吧,可好玩了,那裏,嗨!粥粥羣雌!”他講得津津有味。

“我沒有那個胃口去裝那些東西。”我幾乎失掉了剋制,憤怒地頂撞他。

“呵!知道了!”他卻不生氣,滿不在乎地説:“原來閣下是唯物主義者,無神論,教堂對你來説是禁地,難怪不敢涉足的羅!”

“難道對你是兩樣嗎?”

“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説得明白一點:我有我自己的上帝。”他説。想了想,舉起《新舊約全書》。“它。照你的看法,當然是荒謬的、唯心的,是迷魂湯,不過,我在這當中卻接觸到活生生的 愛情;閣下追求的,也許是科學的、現實的真理,可惜,眼前只是一片渺茫的希望。”

“人,要同豬玀一樣,那當然容易滿足,只顧眼前的官能的需要就行了。”

“但是,用兩條腿走路的人,要想成仙,恐怕不容易修煉吧。”

“所以你就只顧眼前,只顧愛情。只顧自己,只顧……”我抑制不住激動,説不下去了。

“好了,何必動這樣大的肝火呵。明天我自己聽聖經去。”

我默不作聲。

他看我不開腔,過了一會才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我這個人嘛,兩句話説完:愛情不馬虎,其他無所謂。吃糖吧,這是密斯李叫我拿來請客的。你想,她這是什麼意思?”

我拿起一塊金箔包的巧克力吃了,總感到不是味道,也許甜的太膩了,有點發鹹,吃了一塊就沒有再吃。

從此,也許是他虔誠地侍奉着愛情,或者是我熱衷地獻身與革命,兩人的時間常常湊不到一塊,來往也就一天一天疏遠了。

我們中學生活,在蘆溝橋的炮聲中結束了。他在一場畢業的球賽中,把腳踝扭傷,住在醫院,一天早晨,我去探望他。他拉住我同他商量考大學、選專業的事。當時,救亡運動的浪潮正在席捲着廣大的青年,曾經日夜盼望的日子終於來臨了,哪裏還有心情去坐冷板凳呢,而且我的經濟狀況也不容許我去讀大學,對他的話題並不熱心。

“一塊去報名吧,錢,你不用操心,我給你全包了。”他説得那樣慷慨、豪爽而真摯,叫你不好回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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