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濤簡介

來源:文書谷 2.56W

屈體翻騰三週半

作者:陸 濤

人只有站立的時候才像個人,沒有繪畫經驗的人也可以表現出來,是這個樣子:

陸 濤簡介
。我們知道這個樣子世界通用,這個樣子是畫人呢。我想象不出畢加索為何不這樣表現人類,可能因為它太簡單了,留下這樣沒有個性的作品,肯定無法在世界級大師隊伍中列隊。昆德拉不這麼認為,米蘭·昆德拉大概就是用這個樣子表現了站立的人類,只是共性中胳膊腿兒顯得有些硬,要靠讀者的生存經驗和幽默感把它弄柔軟。

細想一下,這個圖形實際上是一個變形的漢字:界,只要把它稍稍改變一下,只要去掉裏面的十字架,把上邊方框變圓,“界”就成了“ ”,原來漢字如此奇妙,原來拋棄十字架再把框框變圓,就能成為一個世界通用的人類圖形,這讓我好不震驚,這讓我更加深了對我們偉大民族象形文字的理解,我喜歡理解。在我的生存經驗中,我熱衷於理解。我們不去理解,就很難明白一些事情和人(所以歷史總是在理解中被原諒),就根本無法弄明白劉姐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我們的生存經驗和大眾語境中,我們習慣於對一個人定性,才好做出判斷。原來我們從生下來到死亡都是帶着標籤的,只是有人留意有人不留意,有人在意有人不在意,所以我們不難理解,當一個英雄誕生時,我們可以追尋到他的童年,發現這個英雄的童年裏就與眾不同,具有後來成為英雄的一切要素和條件。相反,當政府幫我們揪出一個壞蛋時,很自然地要把他的生命往前推移,結果我們和政府一起恍然大悟,這個壞蛋很早些時候就已經具有一切壞蛋的要素了,只是我們發現得太晚。(如果他早些時候意外是個好人,我們正好讀懂了悲劇;如果早此時候他就不是好人,正是正劇的結局)。傳統使然,我們習慣於對一個人做出好與壞的分析後,像我們很習慣只接受紅與黑的兩極色彩一樣,才能坦然入勝,手淫或做愛——如果功能還有效的話。按照我們兩套現成的魔箱,劉姐應當被裝進一個好人的箱子裏,現在她正被裝進這個箱子裏。劉姐接過一個獎盃,很漂亮,車間主任把它發給劉姐的時候,心裏正是最不好受之時,猛聽見有人把它摔到地上,稀里嘩啦的聲音響起,我們才知道,鍍着金、光燦燦的獎盃原來是泥做的。工廠認為非做不可的事也能把成本降到最低點,讓人感動,劉姐就很感動了,熱熱地説:“主任,我不扔”。主任眨巴了幾下發酸的眼説:“你真好,劉姐。”劉姐悄聲問:“主任,這獎盃是從哪買來的?您告訴我地方,我想悄悄把它退了。”主任愣了一下,沒説話。主任沒話要説,一切要説的話都在這紀念獎盃裏,這是大腸車間(準確的該叫肉食加工廠二車間)一個頗有創意的舉動,為下崗女工發一個紀念杯,以表彰女工對大腸車間應有過的貢獻,這簡直是一個操蛋的發明。

劉姐把獎盃緊緊抱在懷裏,似乎緊摟着曾經擁有已消然失去的生命的另一部分,知道退貨是不可能的了,將抱着它永遠離開大腸車間了,禁不住眼睛一酸,眼淚流下來,趕緊擦了,説:“我眼裏進砂子了。”主任點點頭,説:“我知道,劉姐,回家吧。”

劉姐就回家了,再沒有一句多餘的話留在車間。我知道,她該有多少話要説給主任聽啊,劉姐不説話。劉姐確實是一個好人。好人的基本要素是可愛,我們還找不到一個不可愛的女人。不可愛的好人總令人生疑,所以造成有些時候我們對政府英雄有過的不敬,至少心裏有過閃念,不説。大腸車間都知道劉姐可愛,所以對三十歲多不多的劉芳都叫做“劉姐”,是一個例證。我願為一個可愛的人作證。劉姐可愛,但她不是英雄,這樣我就比較容易概括了:劉姐是一個可愛的不是英雄的女人。

我們的故事開始。

劉姐有一個孩子,是自己生的,叫喜之郎。這孩子到了能記住自己名字的人生階段,有一天,聽見有人唱着叫他“喜之郎呀喜之郎”,就揉着眼睛,起牀了,説:“媽,你叫我?”媽説:“不是啊,是電視上的廣告。喜之郎,你睡吧,天剛黑,且亮不了呢。”

坐在牀前,劉姐用扇子給兒子扇風,勁不能太大,那就真是風了,怕兒子受涼。也不能太小,那就沒有風了,喜之郎的臉蛋上會溢出汗來,讓她心疼。家裏沒有空調,劉姐準備買一個,來年夏天買一下,丈夫説:“冬天買吧,冬天便宜。”她説:“好哇。不過,喜之郎要去幼兒園了,還要交贊助費呢,這個冬天沒那麼多閒錢,就再過一個冬天吧。”丈夫説:“不行啊,他爺爺要知道喜之郎總熱着會生氣的。”她説:“不會的,我有扇子,兒子熱不着。”

這個冬天就過去了。

喜之郎從幼兒園回來,三歲的時候開始思考一些問題了,問:“媽,我為什麼叫喜之郎?”她説:“現在重名的太多,就給你起了四個字的名字,你的全名該叫李喜之郎,這樣就不會重名。像你爸他們食品廠的張書記,叫張衞東,過年前槍斃了一批壞蛋(我們知道政府喜歡在節日前槍斃罪犯,好讓罪犯的家屬在節日裏痛定思痛),還貼了佈告,結果第一個打頭的也叫張衞東,你爸説張書記彆扭了一個春節,一上班就親自把廠門口的佈告撕下來了。為了將來不給你惹麻煩,也好聽,就這麼起了。”兒子説:“媽,還是重名了,喜之郎是果凍兒。”她説:“起名兒的時候還真沒注意,我説怎麼越叫越順口呢。兒子,你不是果凍兒,你是媽的寶貝兒。”

喜之郎就不再追究了,他信媽媽,因為他愛媽媽。爸爸説:“要愛你媽媽呀,媽媽生你多不容易呀。”

有腦子的人都知道,生個孩子確實不容易,保況劉姐怕打針。我們把時間回到一九九十年,劉姐正躺在一張產牀上。與所有躺在產牀上的女人沒有什麼不同,她也是光着下身,被洗了腸,挺着高高的肚子,等待分娩。醫生坐在另一個房間裏,有玻璃窗,抬頭可以看見一片光亮的肚皮和被剃了毛而顯得怪異又誇張的女人器官。一個護士走來走去,劉姐説:“能不打針嗎?”護士沒聽見,卻發現了她上衣兜鼓鼓囊囊的樣子,問:“你兜裏裝的什麼?”劉姐説:“雞蛋,一共六個。”護士笑了,知道產房不是航空港,不要做什麼安全檢查,可還不明白,説:“你裝這麼多雞蛋進產房?”劉姐説:“快生的時候吃,我公公説,這樣有力氣。”欲走的護士又停下,轉過頭來,問:“你公公説?”劉姐點頭,“對,是我老公公説的,説給我愛人,我聽見。”

劉姐確實聽見了,被送進醫院的時候,李老爺子李小喜説:“給芳煮六個雞蛋,一是六六順,二是生孩子時有勁。你媽生你姐的時候沒經驗,六零年也沒雞蛋吃,結果生了一半兒就沒勁兒,差點把你姐憋死在路上,出來時腦袋像個冬瓜,所以你姐不很聰明,傷了腦子。你媽生你的時候有經驗了,吃了六個雞蛋。”劉姐明白了李小喜聰明的原因,從病房推進產房的時候,李小喜説:“記住了,快生的時候趕緊吃。”

她説:“那誰,生的時候要打針嗎?”

李小喜説:“估計得打,疼啊。”

她説:“那誰,你知道,我怕打針。”

劉姐怕打針,當護士敲碎小藥瓶的時候,就開始抖。女護士用消毒棉擦她的屁股,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似乎正經歷着一場必須準備好的謀殺,髮梢滴下一串汗珠,整個一條腿僵硬了。女護士説:“別緊張。”她説:“我不緊張,你一紮進去我就不緊張了。”女護士就把針紮了進去,拔出來的時候,針管拿在手裏,針頭還留在臀部,被肌肉夾住了。女護士把針管扔進廢物箱裏時,才發現上面沒有針頭,回頭看,劉姐正把它拔了出來,説:“我把它拔出來了。”女護士奇妙地看着她,注意到她臉色蒼白,像水洗的一樣的頭髮,説:“到門口坐坐再走。”

她實在是怕打針,跟食品廠的糕點技師李小喜確定戀愛關係後,第一次鄭重其事地約會,就把自己弄感冒了。那天她穿的本來就不多,又讓李小喜給解開了衣服釦子,碰巧那天又來了西伯利亞寒流,她就沒完沒了地打起噴嚏,弄得倆人都挺不好意思。她説:“那誰,你説西伯利亞怎麼也不產點別的,怎麼一到冬天就弄出寒流往北京送?”李小喜趕緊把手從她衣服裏抽出來,幫她合上衣服,説:“真別感冒了。”她説:“感冒不怕,我就是怕打針。”李小喜説:“我不怕打針,就怕見血,一看見血就暈菜。”她笑了,説:“那誰,咱倆一樣,可我兩樣都怕。”李小喜抓起她的手放在臉上,説:“咱倆真有不少一樣的地方,這就成了。我爸説,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看來咱倆是一家人,要進一家門。芳那你就別老叫我‘那誰’好不好?讓人聽見以為怎麼回事兒呢。”

結果還是感冒了,發燒,要打針。李小喜作為主要責任人,陪她到了醫院,拿着打針條到了注射室,女護士把他攔在門外,説:“人家女同志打針,你跟進來幹什麼?”李小喜立即難為情了一陣子,看見劉芳十分狼狽地出來,忙扶她在門口的椅子上坐了,後悔沒跟進去,説:“跟護士説説,把藥拿走到我們廠醫務室去打,我能進去。”她説:“你進去幹什麼?”李小喜説:“我得進去,怕什麼?我是你老公呀。”她説:“現在還不是,讓人説閒話。”李小喜説:“不行,我得進,你就別假裝了,我看得出來你想讓我進去。”她説:“那誰,別説了,我才不讓你進呢。”李小喜説:“我就是要進,誰也攔不住。”她説:“就不讓你進。”李小喜説:“我偏要進。”女護士砰地一聲推開門,實在聽不下去了,厲聲道:“你倆這説什麼呢,要臉不?”

劉芳臉刷地紅了,不由地“呀”了一下,趕緊低下頭。李小喜這才按護士指引的思路想到男女之事,好不羞惱,牙咬得格格響,鼻子一陣發癢,一個噴嚏即將產生,咪着眼,揚起頭,憋足了勁,對着門氣急敗壞地打了出來:“阿坯!”

笑聲響起來。走廊裏幾個有病看病的人全笑了,其中一個眼睛特別大的人不留神從椅子上出溜下去,也把自己弄不好意思了一回。劉姐站起身,低頭往外走,李小喜瞪着大眼賊一眼,緊追過來,邊氣乎乎地説:“這大眼賊跟那護士一樣,整個兒一缺心眼兒。”

她無地自容地説:“那誰,我沒法在這兒打針了,都怨你。”

李小喜説:“正好咱不打針了,到我家去,我用我爸的二鍋頭給你物理降温。”

那人追上來,説:“等等。”李小喜站定,看見大眼賊手裏拿着一條圍巾,正是劉芳的圍巾,必是大眼賊到椅子下面後巧遇了劉芳的圍巾,説,“是你愛人的吧?”李小喜立即接過來,沒想説聲謝,大眼賊道:“那護士太缺德了。”大眼賊很高興取得共識,立既十分注意分寸地檢討自己,説:“我這人愛笑,沒別的意思。你們的話也太招人聯想了,不是在那個聯想集團發財吧?哥們兒,下回我看五官科,得讓大夫治治我這愛笑的毛病,真對不起啊。”

劉芳妒忌不住回過頭來,這人説話語無倫次,還算幽默。

“呀,是你呀?”大眼賊一陣驚喜,“劉芳?”

李小喜擋在了劉芳的面前,對大眼賊的驚喜有些不放心,問:“你是誰?”

大眼賊看着劉芳逃跑似的走出門,説:“杜長江。跟你媳婦隔一座,我上課總看她後腦勺的髮卡。哥們,貴姓?”

李小喜不喜歡這情景,根本不知道,許多年以後,就是這個大眼賊杜長江跟他的芳生活上有了緊密聯繫。對未知的事件,他不在意,也不痛苦,或許他早已失去了站立着的人的感受,走開,邊推門邊説:“我叫百世。”

“百事?”大眼賊不明白,然後明白了,説:“怪不得你倆可樂呢,倒有原因。”

李小喜回過頭在關門之前説:“哥們兒,我倆流芳百世,懂了嗎?”

大眼賊笑呵呵地説:“歇吧!哥們兒,哪有姓百的,你小子姓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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