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春簡介

來源:文書谷 1.11W

親戚之間

林元春簡介

作者:林元春[朝鮮族] 清玉 譯

我直到戴花冠披禮紗跨進李家門檻的那一天,也沒見過那個女人。也許因為婆家是個大家族的緣故吧,婚禮那天來了那麼多親戚。可是在眾多的親戚中,我仍然沒有發現過她。

家族中遇上紅白喜事,或是其他大事,説好説壞,論長道短的都是親戚。別的客人頂多評論一番酒席辦得如何,可到了親戚那裏,就像話把粘在嘴皮上了,不管多遠的事,也會沒完沒了地嘮叨。

過門第二天讓新媳婦做早飯,露一露手藝,這是朝鮮族的慣例了。對從小幹過家務活的我來説,做飯這玩藝兒,還算得了什麼呢?可是今天不知怎的手不聽使喚了。這可不是做一兩個人的飯,而是做幾十口人的飯,怎樣才能做得不軟不硬、不串煙,也不夾生呢?我心裏一直像壓着塊石頭。從前人們不是都説新媳婦的第一頓飯,做軟了丈夫享不了妻子的福,做硬了妻子享不了丈夫的福,夾生了家變窮,燜糊了家道敗落嗎?現在的人們不信那一套,吃飯時都會説,飯焦了照樣享福,飯爛了也不礙生兒育女。可是裙子同樣價錢,還是粉色的好。這頓飯無論如何也要把水扣準了。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人們常説沒過“三日”(朝鮮族婚禮,新娘到男家後,第三天同新郎一起回孃家,拜見父母后再到男家,才算婚禮正式結束。)的新媳婦是幾分歡喜幾分憂慮吧。

“喲,新媳婦已經下灶台啦!”我正在鍋邊把水一會兒添進,一會兒舀出的時候,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高個兒女人開了外屋門,探頭往鍋裏看了看,在我的耳邊悄悄地叮囑一句:“這是新米,和陳米不一樣,要少坐點兒水!”然後她就下了灶坑。

我又把水舀出一些,順便朝灶坑下瞅了她一眼。這是一張陌生的臉。訂婚兩年,丈夫領着我轉遍了所有的親戚家,在婆家的訂婚儀式上連八寸(八寸:表示親戚的行輩,寸數越大,關係越遠。)親戚都來了,但也沒見過這個女人。她往灶洞裏添着柴,又不放心地站起來看了看鍋裏的水,點了點頭,重新坐下。就在她站起來的那功夫,我一眼看出她衣着的不合體統。她穿的是條下襬磨破後又改短的半截破裙,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短得只能遮住膝蓋。我心想,她大概是為了幹廚房的活,順手揀了一條破裙子套上的吧。

這時,婆婆從外頭回來,一看見這個女人,就滿臉喜色:“哎喲,來啦,侄兒媳婦。”

“侄兒媳婦?”我吃了一驚。婆婆的侄兒媳婦,跟我不就是妯娌關係嗎?可是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説過呢?

“給小叔子辦喜事,可不要把自己累倒嘍!”婆婆嘖嘖地咂着嘴説。

“嬸,看您説的,幹這點兒活還能怎麼樣?”

“你的身子難道是鐵打的?”

“讓您説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這才知道她原來是我的叔伯嫂子。初次見面連個招呼都沒有打,我羞愧得臉上發燙。

這位嫂子也紅了臉,只顧低頭撥拉灶洞裏的火。我又把視線移到她的破裙子上。裙子短得剛過膝,曲腿一蹲連膝蓋也遮不住,露出裏面像是拆了舊手套、舊襪子織成的線褲。我心裏想:“在這麼多賓客面前怎能穿出那麼破的裙子呢?”這時,出於自愧的心情,還是因為我的注視,她急忙拉下那短短的裙襬遮住花花綠綠的線褲,可是那短短的裙子卻越拉越捲了上去。我也不好意思起來,便把視線轉向別處。

早飯後,我最擔心的家門宴席開始了。所謂家門宴席,就是新媳婦把送給婆家各位親戚的禮緞(禮緞:新媳婦送給婆家各位親戚的見面禮。)陳列在桌子上,然後新郎斟酒,新娘敬酒,新郎、新娘再一起磕頭行禮。如此,我在儐相的指點下,從公公開始,敬酒、行禮,呈上禮緞。

這樣一個接一個,差不多都輪遍了,但還沒輪到穿破裙子的叔伯嫂子。她可是該堂堂正正地接受新媳婦禮緞的人呀,不論從禮節上講還是從輩份上講都是這樣。可是沒有一個人去找她。我心裏很奇怪,忍不住悄悄地問了身邊的婆婆:

“媽,叔伯嫂子呢?”

“喲,把她忘腦後了。”

婆婆這才轉向鍋台,一面用眼睛搜尋着,一面喊:

“哎,侄兒媳婦,哎——”

鍋台上空空的。家門宴席開始前還圍着鍋台忙得滿頭大汗的叔伯嫂子不知上哪兒去了。

婆婆又轉臉朝外屋喊:“快去找銅佛寺家的來!”

同樣是叔伯妯娌的朝陽川嫂子卻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因為她是空手來的,可能是故意避開的吧?!”

不知怎的,她的話叫人聽了覺得酸溜溜的。

禮儀完畢,又該擺上酒席,斟的斟,敬的敬了。親戚中盤着髻的媳婦、拖着長辮的姑娘不少,卻沒有一個人主動站起來忙鍋台活的。

儀式結束好大一會兒了,只聽見説笑聲,卻聽不見放碗筷的動靜,婆婆便對朝陽川家的説:

“侄兒媳婦,快放桌子吧!”

朝陽川家的不知什麼時候要來了一塊雞肉,一面遞給兒子,一面説:

“銅佛寺嫂子上哪兒去了?仁男,快去請你銅佛寺大媽來!”

穿得乾乾淨淨的朝陽川嫂子全然沒有一點要動手的樣子。

“大姑娘小媳婦坐滿一鋪炕,但沒有一個人下鍋台的,嘖嘖……”婆婆把侄女孫女們挨個兒掃視了一遍,顯然是動氣了。姑娘媳婦們這才慢慢騰騰地起身往鍋台蹭。

正在這時,廚房門“吱”地一聲,穿破裙子的叔伯嫂子進來了。一屋子的人這才像見了多年不遇的親戚,有説有笑地起身迎上去:

“您上哪兒去了?”

“新嬸子準備好禮緞不知等您多久啦!”

“嫂子不在,就像空着個席位……”

朝陽川家的像是比誰都等得心焦似的,她那又尖又細的女高音蓋過了其他聲音。

“肚子有點不舒服……”

銅佛寺嫂子和其他高聲大氣的嗓門自然形成對比的低音,聽起來悦耳、感人。不過和剛才提醒我新米不吃水時那柔和輕悄的低音又不同,似乎帶點愧疚和壓抑。她那爬着一絲絲細紋的臉上透着淒涼的微笑,不聲不響地挽起袖子又蹲在鍋台邊忙起活來。我也是從小幹慣髒活累活的人,所以她那乾淨利索的動作馬上抓住了我的心。這是那種言語不多隻知道幹活的農村婦女的典型。參加婚禮的客人們頭頂着裹着打糕、喜糖的包袱陸續回家了,銅佛寺嫂子卻守着鍋台把洗洗涮涮的收尾活兒都包下來了。

挨個兒給我介紹過的親戚,除了幾個近親,其他的我都記不清他們的輩份和稱呼了。我對銅佛寺嫂子説:

“嫂子,都説李家門親戚多,果然不少呀!”

“説多也多,説少也少啊!”

“那麼多親戚還説少?”

“同是李家門下,有的家有親戚,有的家就沒有親戚。”

真叫人越聽越糊塗。我不解地望着銅佛寺嫂子,可從她那滿是熱汗的臉上什麼答案也找不出來。她把收尾活兒全乾完,準備坐晚車回家了。婆婆把我送的禮緞和剩餘的打糕,以及一些舊衣物包成一大包遞給她説:

“都是些破爛,補補給孩子們穿吧。”

“嬸,我也會有被當作親戚看待的時候嗎?”銅佛寺嫂子接過包袱,淚珠撲籟籟滾落下來。我的心不由縮緊了。

“俗話不是説:孩子長成人,眨眼一瞬間嗎?等他們長大了,你也有出頭享福的日子的。”婆婆邊説着邊從兜裏掏出五塊錢塞進嫂子手裏:“太少了,拿去給孩子們買鉛筆啦本兒什麼的……”

“這個包袱我拿着,可錢不能收。空着兩手來的,已經夠沒臉的了……”

啊,現在我才知道銅佛寺嫂子為什麼要在分禮緞時避開,也明白了為什麼我訂婚後跟李家來往兩年多時間裏一直沒認識她。我抑制不住翻騰的心情,緊緊抓住她的手説:

“嫂子,收下吧,哪怕買條裙子……”

“老讓你們這麼費心……”

大概因為公公是州教育處處長,丈夫是市工業局副局長,不然就是因為對親戚們向來手鬆吧,我雖不是李家門的長孫媳婦,但在哪家親戚面前都受到長孫媳婦的禮遇。論輩份,李家門怕長孫媳是銅佛寺嫂子,李家真正的後裔是她那些吃飯跟牛吃草一樣不挑肥揀瘦,頓頓碗底朝天、個頭日日見高的孩子們。可是每逢中秋、新春佳節,親戚們來來往往,宰雞殺豬的時候,總是看不到他們。

婚後頭一個春節,親戚們多得聚在朝陽川嫂子家過年。那天殺了口豬,做了灌腸。我環視着一屋子吃得津津有味的人問:

“銅佛寺嫂子怎麼沒來?”

“她被一個個小把戲們拖住了腿,還能走得開?”朝陽川嫂子不以為然地説。

“一個人又要忙家裏的,又要幹高級社的,脱得開身嗎?”

聽着大家的話,我心裏有點悵然。吃吃喝喝的場合她總是避開,也沒人提起她,可是一到需要人手或碰到髒活累活的時候,她就被人們記起並且馬上被請出來。

嫁到李家的第二年,正逢公公花甲。給公公辦花甲壽宴的前一天,朝陽川嫂子是坐早車來的,她頂着一大包擺桌(即壽桌。朝鮮族在花甲宴上,晚輩的每一家都準備一桌子各種食品,捧送給過花甲的老人,並磕頭祝壽。)用的糕點、糖塊、水果之類,一進門就唯恐別人聽不見似的咋呼起來:“哎喲,朝陽川沒有賣色果子(色果子:壽桌子上擺的,塗了各種顏色的餅乾之類。)的,我專門到龍井跑了一趟,所以來晚了。”

“擺不出壽桌就來不得啦?”

“叔叔過花甲,當侄兒的還能不敬上一個壽桌?”

她這一説,親戚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誇起她的為人來了。我深知她的脾性,一句也沒去附和。

這時,婆婆在一旁催促:“哎,一大堆活兒忙不過來呢,你趕快換一件衣服下鍋台吧!”

“哎呀,銅佛寺嫂子怎麼沒來吶?”朝陽川嫂子從裏屋探出腦袋,東張西望着。

“四張嘴都指着她一雙手,能説來就能來嗎!”婆婆有點為難地替銅佛寺嫂子辯解。朝陽川嫂子又説:“自己手頭再緊,叔叔的花甲還能不來?”

正在這時,門“吱”地一聲,只見銅佛寺嫂子跨進屋來。她還是一年前的那身打扮,稍有不同的是上身加了一件學生裝。那件和她粗壯身板極不相稱的學生裝勉強扣住釦子,緊緊裹着她的胸脯。

我頓時歡天喜地地站起來喊道:

“銅佛寺嫂子,您來了!”

婆婆站起身來接過銅佛寺嫂子手裏的酒瓶説:“你呀,故意沒給你捎信兒,你從哪兒得到消息來的?”

“為了先把地割完,來晚了。”嫂子的女低音我已經好久沒聽到了。

剛才還不冷不熱説這道那的親戚們,一旦人在跟前,又紛紛稱讚起她的誠意來了。

朝陽川嫂子卻連屁股也沒抬,輕蔑地瞟一眼婆婆手裏的酒瓶,那眼光似乎在説:“哼,一斤酒算什麼,還不如空手來!”

銅佛寺嫂子對此似乎根本不介意,只是瞅了瞅婆婆的臉,再瞅着我,好像在説:“難道連你也責怪我只帶一瓶酒來嗎?”這個眼色正如我結婚時給親戚們送禮緞那天,她避開人們出而復回時的那種眼色。我深知銅佛寺嫂子準備一瓶酒,要比別的家準備一桌豐盛的菜餚還難,就用不滿的眼光瞟了一眼朝陽川嫂子。

銅佛寺嫂子到裏屋脱了外衣掛在牆上,只穿一件襯衣走出來,順手用一條布帶把腰一紮,然後就忙起活來。

這次公公的花甲,光是親戚們敬的壽桌就有二十四桌。人們説,看桌數知道家門的興衰,看壽禮知道各家的家底。裝點壽桌要數朝陽川嫂子好勝心最強了。她盯着別人的桌面,發現了哪樣禮品是自己桌上沒有的,就撇着嘴指手劃腳説:

“怎麼花甲桌上還放這種東西呢?”

人們忙着裝點壽桌的功夫,銅佛寺嫂子卻埋頭準備着招待客人的菜餚。不過她不時拉一拉破裙蓋住膝蓋,忙活不停的雙手也似乎由於焦躁不安而略顯遲鈍。看得出她情緒十分壓抑。

按順序給公公祝壽的儀式已進行大半,和我結婚那天一樣,還是沒輪到銅佛寺嫂子。這時,銅佛寺嫂埋頭幹着活,一邊側耳聽着外面主持者的叫聲。但還不叫她的名字。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惆悵,這和外面歡歡喜喜的氣氛是多麼不協調呵!這時,從外面傳來了叫聲:

“還有沒有要祝壽的?”

我急忙看了銅佛寺嫂子一眼,而銅佛寺嫂子也正抬頭望着我。她眼裏淚水汪汪,連嘴辱都在微微地顫動着。

銅佛寺嫂子本應和別人一樣高高興興地、堂堂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可如今卻受到人家如此冷待,看到這些,我心裏難過極了。

這時,她顧不上擦擦眼淚,就站起來匆匆地走進了裏屋。難道她又想像去年一樣避開這種場合嗎?沒過幾分鐘,我的揣測就被證實是錯了。只見她端端正正地穿上那件學生裝,手捧酒瓶從裏屋走了出來。

“嫂子,媽媽替您準備下壽桌了,快端着過去吧。”

“妹妹,幹嘛要裝門面呢,表心意有什麼拿什麼就行。”

銅佛寺嫂子拉平蹲出皺褶的破裙,穿上鼻鞋,往前屋走去。

“親戚裏還有誰要敬酒拜壽的?”

主持壽宴的遠房大伯子環視着滿屋子的人問。他的話音剛落,銅佛寺嫂子捧着一瓶酒,而不是一桌豐盛的食品,從從容容地走到公公和婆婆面前,恭恭敬敬地斟了一杯酒,然後用雙手舉過頭,説:“叔叔,嬸嬸,敬祝你們福壽無疆!”説完,她又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頭。雖然裙子短得露出了她線褲的雜亂顏色和補丁,可是她那莊重篤誠、典雅可愛的動作,使人絲毫不感到破裙子減損了她美好的心地。

別人敬的酒,公公只抿一抿,銅佛寺嫂子敬的酒,他卻喝乾了。朝陽川嫂子看到這個場面,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這次銅佛寺嫂子也是在客人都離開後,收拾完廚房的活,才坐晚車走的。臨走前我把事先準備好的一條黑裙子和一件栗色的上衣送給了她。我們的身高體形差不多,她穿我的衣服,不會顯得不合身的。

“老是讓你們費心……”上車前,她説的還是前次臨行時説的那句話。

下一頁

熱門標籤